隽朝新平二年,孟秋,正是远处山林凋敝,城中天高气爽的时节。
作为国都的连尧,在经历战乱、改朝换代后一年的休养生息,已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繁华。
百姓安居,朝堂安稳。
并且就是今日,出征平定北方戎狄的新朝大将军凯旋归来。
百姓们无不好奇这位新朝大将军的庐山真面。
早听闻去岁,新帝领二十万大军剑指宫城,便是这位大将军为先锋,以百十人之力溃败当时旧朝禁卫军中最出色的虎面师。
那虎面师一众乃禁卫军,甚至是全天下将士间的最强战力,十二时辰昼夜不息地守护在旧朝厉帝身边。
虎面师溃败,旧朝厉帝献国而降。
然而,这位居功至伟的年轻人除了得封大将军之外,并未停歇、享乐,便继续领兵往北境而去,对阵趁我国内忧之时欲引起外患的戎狄。
一去一载。
再回来时,这煌煌国都已是发生不小的变化,除却百废皆兴,便是新帝将要迎娶他千挑万选的皇后──
旧朝福安公主,亦即旧厉帝与废陈后唯一的子嗣、视之如珠如宝的女儿。
但群臣吏民并不能拍手称好来祝贺他们的君主。
因为谁都知晓若是没有新帝窃国的话,这位旧朝的福安公主将极可能成为下一任旧朝的女帝。
新朝帝王与旧朝王储的结缡,若有幸的话,是福安公主为新帝倾倒,愿意放下国仇家恨;可倘若不幸,便是福安公主假意委身、企图复国。
福安公主是位贤德的公主。
旧朝时百姓们同样爱戴、敬重她。她曾开私库赈灾,跪在烈日之下三个时辰只为规劝昏庸的父亲莫再劳民伤财。
但既然旧朝已经覆灭,新朝政治清明,饱受战乱、动荡之苦的百姓们再不想有所更易。
故而他们只能放弃福安公主了。
只是他们不知晓旧朝的福安公主本也不愿忝做这新朝的皇后。
福安公主闺名缇华。
摆在缇华与新帝凌擎之间的,不仅是一国一家的灭亡,更因为在这场国破家亡之中,缇华永远失去了她的授业恩师──旧朝太傅郭奚。
郭奚是国破时唯一还在怒斥新帝、没有向之臣服之人。因为郭奚本也是新帝昔年的老师。
新帝为肃皇威,亲手拔剑弑师夺权。
这一剑,让他拥有了这天下,也让他永远失去往日爱慕之人的亲近与依恋。
缇华被囚禁在新朝王宫的每一日,只想离开、快点离开,摆脱新帝的掌控、解除他们可笑的婚约,以及寻得自己父母的所在。
是从前的闺友凌嫣帮了她。
凌嫣与凌擎乃一母同胞、嫡亲的兄妹,如今已是贵为新朝的怀宁长公主。
凌嫣告诉缇华,这世上除了她皇兄,大概只有那位新朝的大将军胥却知晓,缇华的父皇、母后被幽闭在了哪里。
因为凌擎是下命之人,而胥却是领命之人。
帝都连尧主街的乘黄道上,百姓早已被肃清至两旁,摊贩不得吆喝、行人不得畅往。
两行簇拥的百姓之前皆有执戟的城防军威严镇守,就连京兆尹府的府兵也全都出动来维持秩序。
百姓们无不规矩地翘首以待那位年轻的新朝大将军,只除了一位穿着灰粉布衣的少女。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岁,形容凌乱、邋遢。洗得发白的衣裙已经起了毛边,领口、袖口与裙摆都打着补丁。
少女的面容不太清晰,满是灰黑的尘土。
眨眼之下只觉得是个又脏又臭的贫民。可倘若仔细瞧,便可发觉其上精致、明丽的五官,以及匆忙之中未来得及涂抹的后颈,肌肤白皙细腻。
奇怪的是,少女一人不停焦急地穿行便罢了,跟随在少女身后,不算太远的距离,还有一行着灰甲银面的兵士。
那每副灰甲上都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狮。
“这些甲士瞧着不像城防军啊,更不像京兆尹府的府兵。”有看见的百姓难掩好奇地小声嘀咕。
被身旁贴近的其他百姓听见,仔细观察后,好心但震惊地告诉:“那些哪是什么城防军和府兵,分明就是宫中的禁卫军。”
“宫中的禁卫军?”原先的那人讶声,但仍然控制着嗓音,生怕叫周围监管的其他兵士听见,看他不悦,治他个扰乱之罪。
“你怎么知晓那些是禁卫军?”原先那人不信地又反问。
回答那人十分骄傲自豪地说道:“我当然知晓,我表姨儿媳娘家的弟弟可是在禁卫军中当差的。”
随之,原先那人便不怀疑了。
于是,周围有人开始揣测:“听说这禁卫军向来只在皇宫之中保护陛下的安危、听从陛下的调遣,这好好的怎么出宫了?”
“难道是陛下出事了?”
“可不敢胡说。”
“我瞧着他们像是在搜捕什么人,莫不是宫中有侍女、太监跑脱了?”
“万一是皇妃呢?”更有人大胆地开上位者的玩笑。
还有人认真地提醒:“我们陛下哪来的皇妃,不是只有一位尚未册封的皇后?据说陛下要为这位皇后空置内宫呢。”
“福安公主是吧?那说不定跑掉的就是福安公主。”
“莫要胡言乱语。”有人郑声制止他们,并解释道,“若真是福安公主,又怎么会如此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搜寻?早该把我们全抓了,一个一个审问。”
“那可是旧朝的公主,我朝未来的皇后。”
“也对也对。”其他人纷纷认同地出声。
少女也听见了这些百姓的议论,但她无暇思考、管顾,只仓皇地拨开人群一会往前,一会又往左,再回头,往右。
如果有人用心观察,定能发现她是在避开那群禁卫军的路线。
少女不知来回折返了多久,直到脚下一软,耳边响起一中年男子的斥骂之声:“臭丫头,不长眼啊,踩到你大爷了。”
“看你这样子一定又穷又丑。”那中年男子不忘嫌恶地指摘少女。
少女下意识地瞋目,想要仰首与那中年男子争辩,但她很快意识到现下不是时候,以及她再没有那样不顾一切的底气。
少女只头垂得更低,嗫声说着:“抱歉。”然后,抬步继续往前走。
可那中年男子不依不饶,一把拽住少女没来得及甩远的衣袂,将她拉了回来,高声:“臭丫头,你踩了老子的鞋履,赔钱!老子这双绣履可是城中手艺大家张娘子缝制的,价值三百两银。”
“什么鞋履要三百两银?”有其他看不下去的百姓闻言,顿时开口为少女鸣不平,“我看郎君你莫不是想欺诈这小娘子?”
“你们懂个屁!”那中年男子恼羞成怒。
少女却没有辩解什么,一味地只是想要挣脱这中年男子的钳制,以及在挣脱之中,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当目光触及那些禁卫军,少女立马垂眉低首。
三百两银的鞋履贵吗?
其实不,若是从前她定给的出来。便是不愿意给,察觉此人是在欺压自己,也立马会让周围的仆从拉他前去见官。
可如今再也不是从前了。
少女面上的表情戚戚。她越是不说话,那中年男子越是觉得她好欺辱。中年男子暗暗计较:纵然真讹不来三百两银,有一点算一点,再不行让她卖身去自家为奴,家中正缺几个年轻的丫头。
其他百姓又在替少女发声:“郎君你莫要欺人太甚!”
中年男子开始与周围其他百姓争辩,喋喋不休的嗓音吵得少女脑袋嗡嗡直响。
少女好像愣住了,目光纵远、瞳孔放空,呆呆地盯着那双印有自己一半脚印的绣履发呆。
少女想起一个时辰前,闺友瞒天过海将她带出重重监管,与她说道:“缇华,我知晓你不想嫁予我兄长,乃至是想杀了他。可是,缇华,无论是你还是兄长,我都不想你们受伤。”
“缇华,你走吧。”
“可是我要去哪呢,阿嫣?”少女喃喃出声,细不可闻,“老师已经不在了,我只剩下父皇和母后了,可是他们又在哪呢?”
“凌擎将他们关去了哪里,关他们的胥却又在哪里?”
少女呆呆愣愣地又要往前走,中年男子察觉到,赶忙更拉紧她,厉声:“在赔钱之前,你休想离开!”
那些为少女不平的百姓随之反去拉扯那中年男子,想让中年男子放开少女。
他们自吵他们的,还有无数百姓在向远处眺望,此时有人高声:“快看啊,是大将军,胥却胥大将军!胥大将军击溃戎狄班师回朝了!”
“胥大将军真是我朝的良佐!”
“都说胥大将军年轻俊杰,不仅身怀赫赫战功,长得也是挺拔俊俏。”
胥却。
少女晦暗的瞳眸突然变得明亮,闪着熠熠的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已经乱作一团,有推搡自己的,还有推搡推自己的人的。
如果一时摆脱不了,那就……顺势而为。
少女不知被谁又一攘,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拽着她的中年男子不想被她牵累,当即松了手。
少女失去倚靠。若是此时她扶住身边的其他人,还能重新站稳。
但是,她没有。她双臂紧紧地抱在腹前,而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向地面,撞开拥簇着自己的百姓,以及守在人群最外边的兵士与铁戟。
霎时,斥骂与惊呼声更重:“什么人,如此胆大,竟是敢冲撞大将军的兵马!”
“小心啊──”
“大将军,马蹄下留人!”
少女的眼前有一阵的漆黑。不过,慢慢地这片漆黑便由一个光点炸开,而后满目的明亮。
如今正是皓日当空。
钉着蹄铁的白色马蹄擦着自己的头颅落下。少女顺着马背往上,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因为是逆光,少女其实看不太清那马背上之人的长相,只是清晰可见一副黑铠笼罩在洁净的白衣之下。那黑铠中间的腰上还挂着一把玉柄宝剑。是暖白的和田玉,玉身中间还有一道猩红的痕迹,像是未干的人血。
少女心上一颤。
未几,那身影的主人冷冷开口:“来者何人!”
少女杏眸微闭了闭,而后急忙稳住身形,跪坐了起来,朝着那马蹄之上的高大身影,叩首,恳切道:“还请胥大将军垂怜,莫忘旧日父辈定下与柔柔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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