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蝉走得真快。
洛成玉看着一轮明日升起的方向,大道那边车马隆隆,尘土飞扬,人来人往,看着很是热闹,而江蝉走步又稳又快,高瘦的身影很快就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在洛成玉视线里。
没有折枝道别,也许以后也不会再相见了。
不知怎么的,洛成玉鼻子酸酸的。
“你要从鱼头岸去哪里?”四娘将洛成玉的依依不舍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她走在洛成玉身侧,用手臂撞了撞洛成玉,提醒她人已经走远了。
“南下去……”洛成玉犹豫一会,“扬州吧。”洛成玉随便说。总之先去一个安稳的地方先安顿下来最重要。
不同路。
四娘把兔子收回自己的竹篓里,心下有了定论。
“那我先送你到扬州安顿下来,我再往琼州去。”四娘和洛成玉挨得近,竹篓里的兔子也就挨到了洛成玉身边,有个调皮的竟然开始啃洛成玉发间的飘带,一下两下,等四娘发现,一把将兔子按回竹篓里时,洛成玉发间的飘带已经被咬开了,洁白的面纱滑落,露出洛成玉姣好的容颜。
“啊!”洛成玉喉间挤出短促的呼声,连忙用手去捂脸,引起周边人的注意。
四娘急中生智,装成是新婚夫妻出门,体贴地帮洛成玉重新戴上面纱,“娘子别害羞,刚没人看见。”
洛成玉滴溜着眼睛看了一圈,见没人神色有异才稍稍定下心神,“多谢相公。”洛成玉跟着入戏,装成娇滴滴的新妇,用衣袖遮掩住半张脸。
二人一直到鱼头岸都相安无事,便揭过此事,不再担心。
“两张南下扬州的船票。”四娘和洛成玉走了十里地,到了鱼头岸,一人吃了一碗鲜美的剁椒鱼头脍,便去船家处买船票。正要付钱,余光里瞥见洛成玉颇为大方地掏出一锭碎银子,抢先付了船票钱。
“你是陪我下扬州,怎么能让你拿钱呢。”洛成玉一路上也渐渐把和江蝉离别的愁绪埋下,脸上笑容多了起来。一想到自己即将踏上新的旅程,离开上京这个危险的伤心地,心情不免放空,总觉得好像只要这样顺利下去,接下来的人生就是一片坦荡。
她现在真是想给自己的父皇母妃烧柱香,告诉她们玉溪自己也可以活下去。
就这么想着,洛成玉不禁心里活络,同四娘的话也多了起来。四娘喜欢成玉滔滔不绝说话时的鲜活样子,一时跟着活泛起来,两个姑娘聊到上船,已经把对方的老底摸得差不多了。洛成玉除了没表明身份,其他的倒是都讲了个大概。
“两位客人上了船径直去里面的青字号客舱,两位的房间就在那。”一个方脸男人看着两个玉人般的旅客,声音都柔和了不少,检查了票,就伸手做出指示,请她们二人上船。
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日暮薄烟,天高水阔。船家指使着人准备松绳放船,汉子们嘴里吆喝着仿佛冒着热气般的号子,眼见着船就要离岸,却听得一阵骚动,接着马蹄声踏来。
岸边船上众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茫然地看着这变故。
已经在船上的洛成玉忽而心中隐隐觉得不好,伸出半个身子从船窗往外望,刚好,为首的人骑马停在岸边,只听他高声道:
“金吾卫奉命搜查,挡者格杀勿论!”
那人声音又清又亮,腰间挂刀,是一贯的克制威严。
“啊?这些杀神怎么过来了?”
“不会要抓人吧。”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究竟惹谁了,刚端王搜掠过一场,现在又要被这背主的爪牙盯上。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众人议论纷纷,落在为首岿然不动的少年耳中。他攥紧了缰绳。
“从一号船开始搜。”他再抬眼,翻身下马,指挥着几队人分道而行。
众人怨归怨,没一个敢真的拦的。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违背金吾卫就是违背皇帝,求死都难。更何况端王残暴名声在外,一入京就掀起腥风血雨,残害大臣,鱼肉百姓,他的命令谁敢违抗?
洛成玉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解释,起身就要寻处去藏。
四娘一把抓住她。这关头,四娘亦不再装瞎,直接道:“他们可认得你?我这有可以易容的妆粉。”她猜想公主金枝玉叶,金吾卫没见过她很正常。人的衣着、妆容的改变,对于相对陌生的人来讲,都是极大的辨认阻碍。
四娘设想得很好,但是洛成玉却猛地摇头,“不行,他肯定认得出我。”
听洛成玉这么说,四娘只能带着她从房间的一个放粮食的小门钻出来,往船深处走。她们这个房间是地字末等最后一间,离船舱堆放粮食的地方很近。
随着金吾卫上船,船身开始晃动,洛成玉跟在四娘身后险些摔倒。好在路过的人扶了一把,温热有力的掌心顿了一秒才松手。
“当心。”男人声音粗哑,皮肤粗糙黝黑,是个极普通的贩夫走卒。
“多谢。”洛成玉只看了一眼便匆匆而去,随着四娘下到船舱堆放粮食的地方。
“我帮你拖延时间。”四娘当机立断。
谁也没有多问,都已心知肚明。
洛成玉躲进粮食袋子后面,粉尘呛得她想打喷嚏,但怕引人注意,只能生生忍住,好不难受。
“陆指挥使,这边没有。”
“卑职这边也是。”
“知道了,搜这艘船。”陆鸣沉声,迈开稳健的步子。他所带领的金吾卫动作迅速,几乎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而另一队人明显浮躁得多,把船舱的客人扰得惊叫四起。
陆鸣拧眉,不禁出声提醒:“田升,我们是为了找到玉溪公主,你这样在客舱里翻来捣去,平白耽误时间。”
被叫做田升的壮男人一笑,故意把手一松,把手里的瓷器摔下去,引得缩在一旁的夫妇心痛不已。
田升踢了一脚碎片,走近几步,挑衅道:“指挥使大人好威风,可卑职也是为了搜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无视陆鸣阴沉的脸色,带人走在了前方。在前朝时有一个陆腾挡他前面,到了新朝,他的儿子又成了新障碍,把他指挥使的梦击碎。明明已经是归顺了新朝的二臣,却还沉着一张脸,多不愿意似的,心里说不定怎么高兴呢。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田升心里愈发扭曲,恨不得啐一口唾沫。好在今天一个被士兵抢走当老婆的宫女在街上恍惚间看到了一个跟玉溪公主长得极为相似的姑娘,忙来报告给金吾卫想要立功。只要他田升能先一步找到玉溪公主,在新帝面前立功,就一定能把陆鸣踩下去!
“快搜!”田升更来劲道。
陆鸣沉默一瞬,接着也带人继续搜查。
粮食堆里的洛成玉心乱如麻,只祈求他们别找过来。
可天不遂人愿,田升不肯放过任何角落,船舱底部自然也要搜。
洛成玉瞬间把自己抱成一团,拿挡灰的铺盖裹住自己,小心地把裙角收起来,不露出一点。
做完这一切,船舱的小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有劳指挥使大人了,卑职去那边搜。”田升有哮喘病,闻不得这么重的灰尘霉味。
一步步熟悉的脚步声从‘吱呀吱呀’的旧楼梯下来,就像踩在洛成玉的心跳上一样。
太过熟悉,所以在这样危机万分的时刻,洛成玉还是忍不住回忆起旧事。
铺盖被一个个掀开,陆鸣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眉眼,对方向来金尊玉贵的脸上布满灰尘,小花猫一样。
两人目光交接,谁都没出声。
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外边就有人问:“指挥使大人,可有发现。”
“……”
陆鸣眼睛干涩极了,耳中回荡着不明的杂音,好像心底里的斗争有了声响。
陆家的荣华平安和良心,陆鸣陷入一时的沉默。
无论是天人交际中的陆鸣,还是把一切交给命运的洛成玉都没有听到暗处的一声脆响。
直到陆鸣用干涩的嗓音道:“没有。”
脚步声走远,尘埃落定。
暗处,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冷光收回鞘中。
洛成玉呆呆地待在粮仓里许多,久到一切声响都褪去,四娘前来给她擦干净脸蛋带她回客舱。
“他们都走了。”四娘顺着洛成玉的视线,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在船即将离岸之时跳回了岸上。
洛成玉目光游离,认出这男人就是方才扶她的那个,只是她无瑕顾及,放任对方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你方才为何如此笃定他们会认出你?”四娘原已经准备劫洛成玉入水逃走,反正她四海为家,倒不怕被人追捕,也不怕连累谁。只是她看见了一个人,打消了这心思。
四娘眼神朝外看去,岸边已经逐渐变小,客船随波而动,摇晃着驶离了陆地。岸边走动的商贩游人都在橘红色的落日下各往归处去了,那个人也走远了,淹没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
洛成玉苦笑一声,轻道:“因为——他原是我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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