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想,裴熠这一去就是好几日。
明凰待在这院中,出也出不得。
每日除了和那两个丫鬟有吃食、洗浴之类的琐事外,再无甚交流。她原是最不能闲在屋内的人,但不日前经历了大变故,整个人反倒静了下来。
细细回想起来,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明凰的外公——万承嗣,乃南诏的开国大将军。到她父皇永和皇帝这里,已然是三朝老臣了。
外公一生戎马,老来亦是做到了武官的巅峰之位。南诏本就重文轻武,自外公之后,便再也无人超越。
父皇可以说是外公看着长大的,与母后的结合虽说少不了政治上的因素,到底是父皇亲自选的。
外公膝下无子,唯有两名女儿,若说大女儿万明玥是那天上的弯月般清冷的人物,那小女儿万明珏便是似太阳般火热的女子。
明凰的父皇自幼饱读诗书,对万明玥一见钟情,当即便迎了不过十七岁的万明玥入主后宫,执掌凤印。
这在当时可谓是万民皆颂的天子爱情,就连明凰后来看的话本子里都有改编的故事。
而小女儿万明珏——也就是明凰的亲姨母,颇有将门虎女的风范。可南诏是以女子温婉扬名的,京中好些权贵子弟都不愿要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子。
一来二去,万明珏的婚事竟成了一件令外公头疼的事。
外公因膝下无子,一直以来刻意培养了几个平民草根作义子,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慕容枭。
乡野村夫出身,不曾想也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将南诏边境的部落收复得服服帖帖。
最主要的是,他自称一直爱慕万明珏,为了她可以不要功名,只愿娶她为妻。
起初外公为着他低贱的出身是犹豫的,可慕容枭竟在外公面前跪了整整三日,言辞凿凿、十分恳切,加之万明珏和他曾在练武场一同练功、骑马,比拼射箭,她心中亦是对这个才俊青年另眼相待的。
外公这才应了。
虽不是什么公侯相门,可有着明凰母后作为一国之母,万家的发展不会差到哪去。
所幸明凰的父皇是个痴情种,将慕容枭破格提拔为禁军统领,在朝中亦是提拔了不少万家子弟。
曾经南诏街头有一句浑话——哪怕是一只老鼠,只要冠上“万”姓,便要比金子还值钱。
南诏与北朔国境相邻,因地势易守难攻,国界上一直并无太多纠纷。后有三四次北朔几个部族与南诏边境的商贩发生了冲突,慕容枭被派去平乱。
一共去了三次,次次大胜归来。
北朔骑兵能踏平千军万马,可却碍于地势险峻高耸无法施展,又在那极北寒之地,与南诏断了生意往来,许多物资都没了来路,眼看攻城无望,便也就递了请和愿书。
这才有了裴熠前来朝拜,被明凰一见钟情之事。
后来,这慕容枭年岁渐渐大了,明凰的外公亦心疼小女在边境待了这几年,便请旨要明凰的父皇调他回京。
明凰的父皇感念他的功勋,给封了爵,慕容一家这才在京城彻底落稳了脚跟。
姨母万明珏回京首次来拜见母亲的时候,明凰到如今想起都还印象颇深。
母亲一直讲自己这位妹妹是位不输于男子的将门虎女,可明凰看到她的第一眼,却只看到了她眼下那挥之不去长年累积的乌青。
将门虎女的风姿是看不清了,一问才知道,是姨夫在外征战时收留了一名落魄部族的女子。
那女子萧氏生得温婉,容貌清绝,天生一双会哭的楚楚可怜的美目。连京中最受欢迎的花魁亦要自惭形秽。
后面那些慕容家宅的秘事,明凰因着年纪还小,被母亲吩咐人带出去御花园扑蝴蝶了,没太听到。
如今想来,必然是宠妾灭妻一类的事。
明凰回忆起大婚那天,在东风阕的正厅内,她明明是看到了穿着一身华服、挽着母亲手臂说话亲昵的姨母的。
可她流落街头之时,也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姨母受封皇后,那萧氏封了贵妃。
若说慕容枭起了谋逆之心,在明凰外公去世不到一年内便起兵谋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婪。
那姨母为何这样——她便想不明白了。
难道为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连亲姐姐一家都杀得么?
这可是血亲啊。
想到这里,明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
她原是靠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歇着,手中拿了一柄团扇,那入手清凉的上等羊脂玉早已在掌心捂得发热。
“咚咚咚——”
正逢外头叩门声响起。
她放下那团扇,端起罗汉床案几上的清茶浅抿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地问道:“何事?”
外头丫鬟的声音传来,“小姐,大人说晚上会来,您可以提前准备着。”
提前备着?她冷笑一声,真把她当作养在府外的外室了。
可碍于眼下的困境,她又不得不敛起不悦,淡淡地应道:“知道了。”
如今,她想要复仇,首要的便是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走出这冷松院、走出裴府。而这一切,只有裴熠能给她。
这首要的,便成了讨好他。
-
入了夜,外头的鸟儿啼鸣了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隔着窗纱,外头刚升上来不久的明月幽幽的光芒透了些许进屋,瞬时便被屋内的暖光吞噬殆尽。
明凰正拿着一把剪刀,静静地剪着灯花。
那灯花噼里啪啦响了一通,外头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地明显大了起来。
“大人。”
丫鬟恭敬的声音响起,明凰便知道是裴熠来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低低的衣领,试图提溜起来一些。可这襦裙的样式就是如此,恨不得将半扇□□也露出来。只披着一件云纹轻纱帔子,如烟似雾,几乎可以看见白皙光滑的臂膀。
又下意识地去摸索头上的发髻簪子,她从前梳妆台匣里从不缺名贵稀奇的首饰,可她总是图松快,只愿意梳最简便的发髻,随意插个簪子便了事。
手心里的这簪子是赤金嵌宝蝴蝶簪,两侧还有点翠头面作门面,那浑圆的耳垂上亦坠着蓝珐琅花卉耳环。
这是在丫鬟告知她提前被这时,问她们要的物什。
她不由得在心底嘲笑起自己来,就连那大婚之夜,也没有这般用心。
“吱呀——”
门被推开了,裴熠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那门便被外头的下人识趣地合上,且走远了。
明凰正背对着他站在屋内的东侧,他望着她的背影,透着烛光,那发丝染上温暖的光晕。
整个人风姿绰约,十足的妩媚。
裴熠先是一顿,望着她露出的那截雪白的手臂愣神。
他挑眉,一步步往那铺着香粉的美人儿处走去。
明凰知道他走近了,手下一颤,险些把灯也灭了。她放下剪子,低眉顺眼地转身,屈膝行礼:“大人。”
眼前是一双黑色描金云纹的靴子,她望着那鞋面,心里那点平静无波的心湖仿佛霎时间飞来了好几只水燕,叽叽喳喳地将湖面搅个不停。
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毫无顾忌地、肆意地在她身上游走。
“打扮了?”
裴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辨出这里面带着几分愉悦,便微笑着应道:“是。”
“你以前,从不曾戴这些。”头顶有一只大手缓缓抚过那些首饰,“怎么今日竟有兴致戴上了。”
“大人说过,要我学着讨大人的欢心。”
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一路往下,缓缓抚过她的耳垂。
那双靴子更近了些,掌心顺着耳廓轻轻描了一下,她被痒得颤了一下。
“……”
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叹。
“你还真是……”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扶着她起身。
明凰直起身,仍有些不大自在,肩膀也微微内扣了一些,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僵硬,也不急于做些什么,而是缓步踱至窗边坐下。
裴熠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直襟长袍,他将那下摆撩起,手肘随意支在小案上,颇带深意地望着她。
明凰站在那,有一瞬,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儿。
“过来。”
她垂着头,猛地咬了下唇,口中有一丝腥味,抬脚向他走去。
缓缓行至不过一步之遥的位置,她停下来。
裴熠仍支着手臂看她,笑了笑,“我渴了。”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唇角勾着笑意,眼底的波澜似盛着水那般,好一汪清澈无暇的清泉。
偏偏就是这点清泉,若一不留神掉进去,便会没了命。
“小的给大人斟茶。”
她低眉顺眼地,端起案上的茶盏为他倒了一杯清茶。
那天青色水釉小杯被她两手抬着底部举起,恭敬地递朝前去。
裴熠垂眸,看着这双细腻白净的纤纤玉手,还未喝茶,倒先咽了口唾沫。
他接过杯子时,没忍住,往那水葱似的指头碰了碰。
清茶入口,心旷神怡。
仿佛这几天被那件大案疑宗缠住的身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不同于行家的手笔,甚至这茶还有些涩味,可他就是觉得爽口至极。
“这茶,是出自你手?”
他记得,明凰不喜侍弄这些茶艺花道,技艺在京中贵女行列堪称末流。
明凰将他喝完的杯子接过,略点了点头,“是。”
“甚好。”
她诧异地抬眼,男人脸上的笑意不假,那眼中的水波似乎更深了些,凝成了一汪深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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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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