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松柏回青

再刻薄的人也很难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不友善的话来,何况是伪装出来的刻薄。

一句道谢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多谢。”

他舌尖下意识将蜜饯向内裹挟,隐约品出这大概是山枣做的,农家自制的蜜饯,居然没有半点土腥味。

那近乎能让舌根麻木的苦味终于被缓慢压下。

让他看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都平和了不少。

应青炀一边观察这人的神色,一边认可了这袋供他一冬的零嘴。

应青炀的糖衣炮弹卓有成效,两人甚至相安无事地用了一餐饭食,虽然只是一碗粟米粥,但对江枕玉这个病人来说足够了。

他收拾完碗碟,就见江枕玉伸手掀开棉被,尝试动了动那条仅存的好腿。

应青炀于是善解人意地快步走到床边,慢慢引导对方从床上下来,走到最外间。

“如厕是吧?慢点我带你去。”

伤腿触地的一瞬间,江枕玉蹙了蹙眉。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静养,但他一向不喜欢外人触碰,一贯如此。

偏偏边上的人还要补上一句,“需不需要我给你把着?”

江枕玉:“……”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江枕玉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显然对这种多少有些露骨的话语感到不适应。

这种粗话,太上皇陛下离了军营之后就鲜少听到了。

金銮殿上,哪怕是再不修边幅的武将,在他面前也会装得人模狗样的。

而且因为知道太上皇的这种偏好,大梁立国以来一直是儒将偏多。

江枕玉只尴尬了一瞬,就调整好了自己,面上八风不动。

应青炀礼貌退开几步。

这样的小插曲一出现,两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得礼貌又尴尬。

躺在榻上的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认命似的开口问:“我昏迷的那几天……”

应青炀知道他想问什么,“我照顾你的。放心,没有别人,也没有女眷。”

江枕玉:“……”是你好像该更不放心。

应青炀继续补充:“你昏迷不醒当然事事都得要人照顾,而且你还不配合,知道我给你换衣服废了多大力气吗?”

江枕玉深吸了一口气。

应青炀还嫌不够,“喂药的时候也得我亲力亲为,更别提其他的……”

江枕玉略一翻身,拉上棉被,不说话了。

应青炀盯着他的背影,忍了好半天,才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你醒来之前因为重伤,几乎和尸体没什么差别。”

勉强还能保住一点形象,但也不多。

不过他刚把这人带回来的时候,看那脱衣有肉的身材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就知道这人是学过武的,可惜这些天熬下来,已然清瘦得没有人样了。

应青炀叹了口气。

江枕玉:“……”他拒绝去想这个满脑袋成婚娶妻的臭小子在惋惜什么。

江枕玉一想到自己被无微不至的照顾过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这天以后江枕玉便开始自力更生。

喝药、吃饭,自己进食,甚至尝试做腿部康复训练,只要是需要人帮助的事情,江枕玉都要自己动手。

看着仿佛他多么有求生欲似的,实际上都是被逼无奈。

江枕玉从未这么清晰地明白一件事。

这小混蛋是真的对他没有半点嫌弃,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应青炀就会亲自上手,或者在江枕玉的拒绝下退一步。

——在江枕玉不知道的时候亲自上手。

于是江枕玉从习惯性地推据转变为了习惯性接受。

如果此刻两人的身份立场完全调换一下,应青炀估计会想试探一下这个照顾的底线在哪里。

并在激怒对方的边缘反复横跳,不过好在,江枕玉不会这么不理智。

他骨子里有种被打磨过的,属于世家公子的风度。

俗称,死要面子活受罪。

人长久卧床不起不但身体上会受折磨,心理上更是。

没有人比应青炀更清楚这点。

但缺少了这种接触之后,江枕玉单方面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应青炀倒是一如往常,话密得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两人之间的相处反而更加和谐了,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感觉。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

应青炀其实也不是个多么能坐得住的人,他在屋子里也闲不住,总会做些稀奇古怪的运动。

江枕玉看不见,但也知道是在强健体魄。

心说要不是冬日里,这人估计早就出去撒欢了。

彼时还在撑着地面做俯卧撑的应青炀自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应青炀又没有不良于行,长时间待在屋里会让一个人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憋出内伤,所以自从江枕玉醒来之后,就会偶尔出门。

只不过时间都不长,大抵还是无止境的风雪限制了发挥。

江枕玉每天无所事事,留心观察过自己的这位债主。

对方每天会出门一段时间,走之前带上书桌上的某样东西,长吁短叹,极度不情愿,仿佛要出门奔丧。

回来的时候更是像丢了半条命,好似被什么东西吸了精气,趴在桌案上半个时辰都缓不过来。

刚开始症状还比较轻,只在长吁短叹的范畴,明显是有什么烦心事。

江枕玉礼貌地没有过问对方的私事。

后来就逐渐有点不对劲起来,原本整日的唠叨也不继续了,也不抓着他聊天了,整个人萎靡得厉害。

江枕玉都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得了什么不能治愈的顽疾。

比如今天。

江枕玉正坐在床榻上按摩左边小腿。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的恢复速度一向异于常人,隐约觉得再过不久,或许就可以撤掉夹板尝试下床走路。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由于对方的反应过于生动,简直能在脑子里想象出模糊的场景来。

“滋啦——”

这是某人拉开木头椅子发出的响声。

“啊啊啊啊哼哼哼哼……”

这是某人烦躁地开始突发恶疾。

“砰砰砰——”

这是某人烦躁地用额头匀速敲击桌面。

江枕玉:“……”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样子却能轻易浮现在脑海中,只不过面容模糊。

不知怎的,他仿佛看到一只大型犬科生物在眼前耷拉着尾巴和耳朵,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

——简直是虐待。

从前看别人养狸奴都没有这么折磨的。

江枕玉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何事如此烦恼?”江枕玉微微侧头,被轻纱遮住的双眼精准地循声捕捉到了应青炀的位置。

垂下的眼纱下方沾了点血迹,暗红色染在白纱上极不相称。

应裁缝心虚的视线飘了一瞬。

他学艺不精做了件残次品这种事,还是不要让江兄知道了。

那人哪怕是坐在床榻上,脊背也仍然挺直,像回青的松柏,只要环境适宜,便会逐渐在暖意中显现出风采。

这破落的房间陈设,带血的白纱,也没能打破这人的风雅气度。

应青炀只看了一眼,便微微抿唇,转回身,发泄似的用额头继续撞着桌面。

一边撞一边郁卒地道出实情。

“夫子说我脑子里装的都是水,让我好好倒倒。”

江枕玉看不到的桌面上,还放着一张宣纸,最次等的宣纸粗糙厚实,在应青炀的捶打下也没有半点变形走样。

上面乱七八糟的字迹还带着姜太傅犀利的评语:狗屁不通。

事情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江枕玉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的事情瞒不过姜太傅的眼睛,在知道这位“皇子妃”已经能够生活自理之后,姜太傅终于图穷匕见,把之前婚书那一茬又翻了出来。

“江兄啊……我这人平生最讨厌两件事。一是治学,二是作文……”

应青炀的脑门停在宣纸上,生无可恋地抱怨着。

姜太傅拿这篇莫须有的婚书作为切入点,仗着之前应青炀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挟药材以令皇子。

从婚书格式到内容再到文中应有的深意,引经据典,试图另辟蹊径让知识以诡异地方式进入应青炀的脑子。

应青炀硬生生被折磨了小半个月,宣纸上的批注一直没有变过。

他越想越气,嘴里再度发出烦躁的呜咽声。

——不带这样的。从前太傅可没这么执着地让他做文章啊。

江枕玉懂了,原来这人每天风雪无阻地往外跑,是要去夫子那里听学。

以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的经验来看,这个村里的人大多数沾亲带故,救他这位大概是因为年纪小,很是受照顾。

否则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这少年上哪养成这幅还算懂些人事的性格。

江枕玉道:“说来听听。”

听应青炀日常里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风格,不太可能会写不出东西,多半是内容不太合格。

“啊?要我先读给你听吗?”应青炀猛一抬头,撇了一眼桌面上的宣纸。

开头便是被姜太傅硬按着写上去的:两姓联姻,一纸缔约。

应青炀顿时气虚了,扭扭捏捏,“这……我觉得不太好……”

江枕玉淡然道:“或者你已经练出了入梦的能力?”

应青炀深深叹了口气,下意识揉了揉有些泛红的耳根,他拿起宣纸。

“那我可真读了。你认真听。”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道:“两姓联姻,一纸缔约……”

江枕玉蹙起了眉。

“今琼州琼山东南镇荒村炀与仙人江氏因缘际会喜结良缘……”

江枕玉:“……”先不提这乱七八糟堆叠在一起的文字,是不是有两个人名很耳熟。

他略一转身,坐在床榻边缘,双手垂放在大腿上,表情略显严肃,下颔线绷紧,正色的样子隐约显出些久居上位的威严。

“你的课业是写婚书?”而且还是他们两个的?哪有这么不正经的课业。

应青炀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解释:“就那解毒的草药。若非我说了娶你过门,家里长辈断然不会同意给你用的。”

江枕玉能够理解,毕竟以他毒入肺腑的境况,半只脚已经在鬼门关里了。

能把他救回来,估计是什么压箱底的家传宝贝。

江枕玉道:“你家长辈知道你要娶个男人?”

应青炀原本还没骨头地倚在桌边,硬生生被江枕玉严肃的话语影响,坐直了身体。

“知道……我想要的,他们不会拒绝。”

地主家的傻儿子。

江枕玉在心里如此断言。

他说话时略带了些冷意,这些时日相处中的融洽氛围几乎快要被他打碎,“胡闹。不管我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这个冬日里的开销我会悉数还你。”

这犹如割席似的冰冷话语着实有些刺耳。

应青炀烦躁地挠头,他踱步到榻边,顺势蹲下了,仰头看着江枕玉冷硬的面容,碎碎念似的道:“江兄……好哥哥……我承认我是信口胡诌的,当时也是为了救你,也没有真的要冒犯,都是权宜之计,之前会那么说也是因为你嘴下不留情……”

“你明明都知道的……”他的声音低低的,沉闷得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无形的阴云之下。

江枕玉的手缓缓攥拳。

他知道少年此刻就在自己身前,那受伤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感觉十分明显。

片刻之后,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此事莫要再提。”

应青炀双手探出,抓住江枕玉垂在榻边的手,“那是自然,以后你我二人就是知己!”

少年人眉梢微扬,半点看不出难过,甚至狐狸眼里还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可惜江枕玉看不见。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薄唇轻抿。

虽然早知道琼州这边民风淳朴,荒山野地里的人也不讲究什么礼数。

但是,但是。

你们山里人都是这么交朋友的吗?

当然没有。

应青炀也只是情之所至,一触即分,略高的体温迅速从江枕玉手掌外抽离。

江枕玉无意识缩了缩手指。

应青炀于是光明正大、当着另一位当事人的面,开始大声朗读自己写给对方的婚书。

一边念一边瞥榻边温润如玉的男人。

嘴上便开始不受控制,脱离了范本。

江枕玉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偏偏应青炀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总有歪理能言之凿凿地反驳。

“我二人破镜重圆……”

“……哪里来的破镜重圆?”

“怎么不算,你刚醒的时候我们还吵了一架!”

“……你继续。”

“虽不能同年生,亦不可同岁死。”

“这是婚书还是遗书?”

“江兄你比我年长,同岁死岂不是要有人成鳏夫?”

老年人·江枕玉:“……”

一刻钟之后,江枕玉彻底明白了,他从榻边拿过巾帕递给应青炀,“铺到桌面上再继续。”

别到时候水没倒干净,脑袋先撞碎了。

应青炀发出一声哀嚎:“江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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