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交颈而眠

一件事情一旦开了头,便离成功不远了。

刚好,应青炀在信口胡说这件事上显然是有点心得的。

落笔之后,他又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宣纸,甭管内容如何,起码字数看起来十分有诚意,收尾的时候还不忘在落款写上自己的大名,龙飞凤舞,分外嚣张。

通篇狗啃字,在宣纸上一会儿挤挤挨挨,一会儿好像嫌弃彼此一般离得八丈远,根本看不清内容,唯有最下面的落款,“应青炀”三个字看得出点认真,像模像样,仿佛是换了个人来写。

甚至笔画之间,看得出点姜允之的字形来。

姜太傅曾经以一手风骨卓绝的狂草闻名国都,应青炀半点没得到真传,他是纯草,潦草的草,简直把“敷衍”两个字浸到墨水里去了。

他的字在读书人看来可以说是不堪入目,姜太傅曾经辣评,若是应青炀是寻常白丁,想要科举入仕途,起码也要因为字被耗上三五年。

这还是在他真的满腹经纶的情况下,实际上姜允之是想说,应青炀基本就告别仕途了。

应青炀当时一听就老大不乐意,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只是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点太过武断,他就觉得三百六十行,哪一个都比当个读书人有趣多了。

随后被一心匡扶大应的姜太傅拿着扫帚追了满村,跑了多个来回,愣是骨头硬,半点没服软。

应青炀一惯如此,按理说姜太傅日日讲学,就是个榆木脑袋也该有些长进,然而他十几年里一直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和这山野里任何一个农户家的少年郎没有什么两样。

是他自己不想做学问,念叨些“之乎者也”,讲些所谓的治国之策、谈史论证。

姜允之想灌输给他的东西,应青炀半点都没学到。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写好自己的名字,也勉强算一件。

应青炀拿起宣纸欣赏一番,随后毫不心疼地折起来,随手扔在桌上,打算敷衍给太傅交差。

笑话,太傅说让他写他就乖乖写吗,那是太傅的心腹会做的事,不是他这个心腹大患该做的。

应青炀回身又坐回小马扎上,一抬眼就看到男人昏睡中蹙起的眉,仿佛对他那一通乱写很不满意。

他顿时乐了,一双多情眼微微上挑,在刚刚点燃的油灯下有种说不清的狡黠,像是偷了腥的猫。

伸着爪子一点点数落道:“你自己算算现在欠我多少了?我的网子、我的衣服、我的床榻、我的弓……”

说到这,应青炀缓缓瞪大眼睛,猛地一拍大腿,“靠!!我的小老婆被我扔在雪地里了。”

这一声喊脱口而出,守在门边的阿墨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公子还要纳妾?”

“纳什么纳!我的心肝宝贝啊!!”应青炀在屋子里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他两眼一闭就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正躺在雪地上受苦,他每月都要给箭身打上松油,很是爱护。

当时为了把这人背回来,他直接将东西扔进了雪里。

应青炀还没来得及叮嘱阿墨,让他去把自己的弓箭捡回来,就听床榻上的人剧烈地咳了两声。

他抬眼看去,见男人嘴角溢出少许黑紫色的鲜血,俊美而苍白的脸上,那股独属于死亡的灰败似乎又重新蔓延上来。

孙大夫临走的时候叮嘱过他,解毒丹发挥作用后会让男人把体内的毒血吐出来,加之寒气引起的高热,人会很受折磨。

应青炀脚步一停,拿了巾帕来到床榻边,给男人擦去嘴角的污血,血液堵在喉管里,让男人微不可查地咳了几声。

他下巴微抬,脖颈后仰,仿佛溺水的人面临濒死的境地,十足狼狈。

应青炀呼吸一紧,犹豫片刻后,他将男人扶起来,自己向后撤了少许,让男人的脊背靠在自己肩膀上,并把棉被抓上来,拢在两人身上。

随后用手掐住他的下颚,让他不至于被堵在喉咙里的污血生生呛死。

他凑在男人耳边小声蛐蛐,“好了,你现在还欠我一根沉香木,起码也得是个百年老树的才行……沉香木沉香木沉香木……”

仿佛要凭借这无休止的碎碎念,让睡梦中的男人记得还他报酬。

男人被他念叨得咳嗽声都几近于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弃应青炀实在太吵。

当对方高大的身躯靠到他身上时,应青炀只觉得对方略高的体温隔着衣物传到他身上,莫名有些烫人。

倒是没感觉出什么重量,这人肩背轻薄得不像话,仿佛只有一身硬骨头支撑着残破的身体,只这一下就能让人把他脑补成糟了大罪被人迫害的清贵公子。

不过应青炀的脑回路显然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嘶……”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边上的阿墨歪头看他,问:“重?我来?”

应青炀语气沉沉,“这家伙腿比我命长啊。”

阿墨:“?”

阿墨的视线上下打量起床榻边,眼前的两人身形交叠在一起,那陌生男人侧着脑袋无知无觉地靠在自家少爷身上,两张同样俊美的脸几乎凑在一起,青丝纠缠,画面倒是很唯美。

但是和腿有什么关系?

应青炀纳了闷了,“我们都坐在榻上,他和我一样高,那他腿起码比我长了半寸啊?”

阿墨脑子笨,没怎么听懂,只是学着风叔平日里的念叨宽慰了一句,“殿下还在长身体。”

应青炀:“……”这话还不如不说。

他又往后退了些,脊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从边上的铺盖里面摸出个展开的话本,一边给男人擦去淤血,一边抽空瞥两眼话本。

阿墨被他支使去煎药。

淤血吐了一阵,男人恢复平静,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升高的体温。

应青炀把煎好的药汁给男人喂下去,喝一半吐一半,体温则完全没有降下来的趋势。

高热烧得男人神志不清,昏迷中呼吸急促,嘴边溢出一两句梦呓,应青炀没怎么听清,手按在男人腕间感受脉搏。

“fang……si……”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滚落,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住应青炀的手腕,指甲掐进应青炀的皮肉里,随后做了个向外推据的动作。

应青炀忍着剧痛咬牙切齿,“有本事握住了就别松开,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我也拽进阴曹地府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蔓延,主屋的油灯一直亮着,片刻未熄。

而姜允之的房间内,曾经的大应宰相站在窗前,听着窗外风雪呼号,仿佛天地在悲鸣。

这席卷而来的雪灾,让他心里不太安定,山雨欲来风满楼,龟缩在琼州的这些年,的确让他忘记了许多事情。

他目光幽深,耳畔是应青炀今日那一句“离开琼州”。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年迈的老人脊背略有些佝偻,十几年苟且偷生的光阴在他身上具现化,终于在这一年这一天,这个冬夜,让他弯下了挺直了半辈子的腰。

“是该出去走走了……”苍老的声音带着不知名的意味,留下一声止不住的叹息。

*

翌日清晨,风雪来得快停得也快,像是爱变脸的孩子,全然不管他人的死活。

季成风和陈雷一大早便出门,清扫出了村里的主路,以防腿脚不灵便的踩进雪层里摔倒。

孙大夫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来到主屋,看看情况。

他连药箱都没拿,对那人能熬过来没报什么希望,觉得还是收尸更快点,省得还要浪费他的那些宝贝药材。

孙大夫十分自信地推开门,力道不大,但一下就把门边的矮榻撞倒了,睡在上面守夜的阿墨摔到地上,一连滚了三下才停,满脸懵然地睁开眼睛。

孙大夫捋了捋胡子,“啧”了一声,“你这警惕心,还得练练。”

半点不提自己连门都不敲的事情。

阿墨耳朵是灵的,奈何和自家少爷守了一晚上,前前后后忙忙碌碌,睡得太沉。

昨夜应青炀用雪水和巾帕给男人擦拭额头、面颊、掌心,一整夜来来回回,这人的体温反反复复,凶险万分。

三更天的时候榻上的男人呼吸急促,几乎要被高热折磨到断气,阿墨连铁锹都拿好了,准备给人选个好地方安息。

但这男人实在命硬,被应青炀按在床上,不厌其烦地擦身降温,老参切了一半压在舌根下吊命,硬生生熬到了破晓。

孙大夫脚都跨进了门槛,才发现屋内出奇的安静,他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死了没?”

阿墨眼皮打架,道:“救活了……”

阿墨甚至觉得自家少爷和这人有仇,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想要救下对方。

何苦呢,偏要强留这人在人世间,或许就这么闭眼去了,会更轻松一些。

不过这一夜受的苦,应青炀也跟着一起囫囵吞了。

应青炀从小到大都是有点执拗在身上的。

孙大夫顿时觉得纳闷:“没道理啊,就这人连药都只能吞一半的样子,根本熬不过来……”

阿墨模模糊糊地说:“少爷给他喂下去了。”

“怎么喂的?”

阿墨没理解这个问题,“就,喂的?”

孙大夫摇摇头,自己在那嘟囔: “求生意志这么薄弱,命倒是很硬。这种人一般年轻的时候就会有点预兆,当年在国都的时候老夫就听同僚提起过,有个世家子弟为了救人身中数刀,几经昏厥,居然熬过来了……”

他那喜欢唠叨往事的毛病又犯了。

阿墨一边打哈欠一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孙大夫脚下没停,他往内室走去,随后抬眼看那床榻上。

他眼神不好,已然算是半瞎,只能隐约地看出个模糊的轮廓。

厚厚的两层棉被盖在上面,榻上的两人缩在棉被里,头抵着头,都枕在一个枕头上,脸颊仿佛肉贴着肉没有距离,浑然像是交颈而眠,耳鬓厮磨。

长发散开,青丝纠缠在一起,糊成一片黑色色块,看着不分彼此,让人不敢想象棉被下面是什么光景。

孙大夫好歹也曾经见过奢靡享乐的大应贵族,知道南风是怎么回事,这会儿突然明白应青炀是怎么把药给人喂下去的了。

他顿时痛斥两句:“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大家新年快乐呀[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交颈而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