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楚云腰再没了避闲的心思,她心头蓦然升起一阵焦虑,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用力抓挠着,仿佛察觉不到丁点儿疼痛一般。
重锦见她这般模样,心神一凛,顾不得尊卑礼仪,匆匆走到她身前,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掌心中,小心替她摸抚着受了痛的指尖:“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在心里生闷气了?”
不等楚云腰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却听重锦又说:“殿下您万金之躯,何必与那上不得台面的妓子计较,皇上再是宠夏贵妃又如何,真正执掌宫权的不还是您?”
楚云腰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口中的妓子与夏贵妃对上。
她心下了然,原来这位独占盛宠的贵妃竟是妓子出身,难怪能哄得龙椅上那位晕头转向,叛军破城之际还将她带在身边,这才落了个被活活吓死的下场。
重锦道:“再说上回您训诫她,罚她在殿门口跪了半个时辰,好是下了她的脸,皇上知道了不也拿您没办法?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在这宫里,乃是除了皇上最尊贵的人,若没了夏贵妃,您还要多分出心神照顾皇上,这既有了人替您伺候,您岂不是直接少了一处头疼的差事?”
“要奴婢说啊,您素日里只管吃好喝好,觉得无聊了就去行宫里住上十天半月,再是不行了,不还有其余妃嫔能跟您说话解闷儿,何苦日日想着皇上和夏贵妃,只叫自己心里不舒坦呢?”
楚云腰知道,楚皇后身边有重锦和素衣两个大宫女。
两人都是楚皇后尚待字闺中时就伺候在身边的,对她可谓是忠心耿耿,早在刚入宫时,两人就常为她出谋划策,替她想法子谋圣宠,后来见怎么也不能叫皇帝回心转意,反惹主子心忧,两人对皇帝本就不多的一点敬意全化作了怨怼。
最近两年里,两人不光说夏贵妃的不好,连皇帝在他们嘴里也落不得好了。
这个时代讲究夫为妻纲,可到了这两个丫头嘴里——
皇帝又怎样,照样没有自家主子重要。
如重锦这般的劝慰已经不是头一次,她说得已很是委婉了,要是换成出宫办差的素衣来,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多余。
反正在她们两人口中,总是劝楚皇后多为自己着想,反正也是母家背景雄厚,大权在握,这皇后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与其整日在乎一个心在旁人身上的老男人,还不如自己逍遥自在。
两人自小在相府长大,许是因着主家势力雄厚,于皇权并不似普通人那般敬畏,好在他们也是那等知情识趣的,一来在外人跟前谨言慎行,二来就是劝慰楚皇后,也不会一直纠缠,只隔段时间提上一嘴。
又或者是像今日这般,眼见皇后情绪不好了,才没忍住多说一句。
要是换做楚皇后本人,听她老调重弹,多半还是要呵责反驳的,可如今芯子里的人变成了楚云腰,她沉默半晌:“……你说得对。”
一个封建社会中的帝王,何况还是个导致王朝覆灭的昏君,她是撞坏了脑袋,才会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有这功夫,她提早准备逃亡后路不好吗?
——等等!
楚云腰脑中灵光一闪,忽得挺直了腰身。
既然害怕五年后悲惨结局,五年时间,还不够她盘算一条生路出来吗?
像她在末世,在一没水没粮的山间别墅都能苟活三年之久,一朝穿越成皇后,她也算位高权重了,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有忠心耿耿的陪嫁侍女,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怎就不能琢磨着改一改结局?
想明白这点后,楚云腰只觉心头豁然开朗。
重锦不知她心态上发生了什么转变,听她终于没有反驳,面上不觉露了笑,且她还清晰感觉到,殿下周身弥漫的忧郁之气散了些,整个人好像都精神了起来。
正当她又是不解又是为之高兴之际,却听楚云腰问:“在这宫里,除了你与素衣,还有谁能叫我放心差遣吗?”
重锦没有露出分毫不高兴,想了想,恭敬道:“殿下若是需要人手,奴婢会替您安排好,调其至您跟前听差的,只是这未央宫的仆婢常有更换,最近也没细查,殿下要是觉得不好,奴婢这就将殿里的人都查清楚,定不留隐患。”
楚云腰稍稍颔首:“那就辛苦你了。”
重锦莞尔:“为殿下办差本就是应当的,当不起您一句辛苦。”
楚云腰还想道句谢,话到了嘴边突然反应过来,这已不是她熟悉的时代了,为了避免招其怀疑,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午膳后静坐片刻,楚云腰觉出两分疲倦来。
重锦说:“殿下应是还没好利索,御医前日给您看诊不还说了,要您多多休息,殿下要是没什么事,奴婢扶您回去歇下吧?”
楚云腰虽是才定下逃命的新目标来,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从何下手,思来想去,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待养足了精神,再寻思下一步如何走。
等她歇下后,重锦守了一小会儿,就出去将殿内的宫人全召集到一起,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直至将所有人看得两股战战,方冷声道:“那些身子不干净的,自己趁早站出来,不然叫我来指,那就不只是赶出去这样简单了……”
未时三刻,楚云腰自睡梦中醒来。
她才睁眼没多久,就听到细微的衣饰摩擦声,转头一看,正是重锦拿着用温水浸过的软帕过来了。
“殿下起了。”重锦将软帕放下,屈膝欲跪到脚踏上,好服侍楚云腰坐起来。
楚云腰幼时也是有人照顾的,但像重锦这般周到的,还是头一回见,她又不是很能适应与她年岁一般的女子常跪常起,索性在她跪倒前先拦了一句。
重锦听她说想出去坐坐,赶紧将软帕拾了起来,小心替她擦过双眼,转身又去准备新的常服。
楚云腰视线追随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了句:“上午那身衣裳呢?”
“已送去浣洗了。”
“……”对皇后的日常起居又有了进一步认识。
下午又是无事,楚云腰回到她熟悉的软塌上,正准备侧着冥思片刻,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杂声。
那声音很乱,有男人的厉声呵斥,但因好几个人一起讲,也听不清到底是在说什么,而在他们呵斥之后,很快又响起了重重的闷响。
穿来这几天,未央宫内外皆是静悄悄的。
听重锦讲,这是因皇后不慎染了伤寒,已卧床多日,殿内宫人皆是小心行事,唯恐喧杂扰了殿下清净,而为了叫皇后少些操劳,连着其余妃嫔的每日请安也一并免了。
既是安静了好几日,如今外面骤然出现吵闹,楚云腰自是好奇:“外面是怎么回事?”
重锦福了福身,请示一声后,赶紧出去打探情况。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殿外的吵闹声不减反烈,棍棒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叫楚云腰不禁往坏处想。
重锦回来的很快,她表情还算平和,便叫楚云腰也跟着放了心。
谁知重锦开口后就不对了:“是裴家的罪子惹了夏贵妃生气,贵妃赏了他三百刑杖,正被拖来行刑呢,奴婢已叫他们离未央宫远些,殿下不必费神。”
“裴家的罪子?”
重锦说:“就是秦王世子,殿下是忘了吗?”
“三月前皇上以渎职之罪问责了秦王,杀鸡儆猴将秦王一家尽判了斩,只余一个十五岁的小世子,被夏贵妃要去做了宫奴,只那秦王世子是个烈性的,被驯了三月也不见老实,这不今早送去伺候夏贵妃时,蓄意伤了她的手,贵妃大怒,这才赏了三百杖。”
楚家与秦王交情不深,重锦也对秦王府的人和事也只是略知一二,她在京中见惯了大起大落之事,见那秦王世子落难也未生过多情绪,还不如夏贵妃受伤更叫她在意几分,心里咒一句活该。
然而楚云腰就不一样了,她倒吸一口冷气:“十五岁?三百杖?”
她抬了抬手,试图比划出施行木杖的模样,却又不知这木杖与她想象中的可是一个物件,她有些坐不住了,犹疑再三,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看。”
“殿下?”重锦一时惊诧,见楚云腰已往殿外走去,她只得匆匆跟上。
夏贵妃的昭阳宫与皇后的未央宫相隔甚远,按理说夏贵妃处置个刁奴,怎么也不该惊到到皇后这边来,细究其原因,多半还是她故意的,有事没事总要给人找些难堪。
楚云腰出了殿门后就不知往哪边走了,左右皆是长长的宫道,每隔百米还有分叉口,她虽能听出骇人的处罚声在右手侧,却又怕不小心走岔了。
她回身望向重锦,不及开口,对方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重锦说:“殿下往这边来吧,奴婢刚瞧着他们是往这边走了。”
重锦落后她半步,却是始终能为她指明道路,越往外走,那沉闷的棍棒声愈发明显,楚云腰的面色也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
施杖的宫人给皇后面子,却又不能不顾贵妃的吩咐,便是往远处走了些,实则也没有太远,楚云腰只走了片刻,就看见了小岔口里的拥簇在一起的三五个人头。
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操着木杖,另有三人死死按住刑凳上的少年,与此同时,一掌宽厚的红木刑杖落在少年脊背的伤口上,溅出数滴血珠正好落在楚云腰脚下,下一刻,刑杖又是高高举起。
楚云腰面色一变,行动快过大脑:“住手!”
即将落回后脊的刑杖生生停在半空中,几人不约而同看过来,岔口外背光,叫楚云腰的面容不太真切,可随着重锦上前一步,他们猛地回神。
“参见皇后殿下——”
厚重的刑杖落在地上,施刑的宫人跪伏在地。
而那个被压在刑凳上的人因失了外力帮扶,直接从长凳上滑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叫在场数人心尖一颤。
楚云腰只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就慌张移开了目光,饶是如此,她也将那边的情况看了个大差不差。
尚未长开的少年整个人都被裹在血水中,脏污的头发掩住他的面孔,反叫背后的惨烈愈发明显,一眼看去,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糜烂的血肉。
楚云腰没有理会那些宫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迅速吩咐道:“快叫人把他带回去!”
重锦不知她此举目的,仍是果断应了是:“殿下您先回吧,奴婢这就叫人将他抬回宫里去,这边太阴,您仔细受寒。”
楚云腰倒不觉得冷,她只是不忍再见地上那大片的血迹,犹疑一瞬后,到底还是转过身,最后再嘱托一句:“千万记得带他过来。”
有了她这句话,剩余的杖刑自然也就行不下去了。
昭阳宫的宫人抬头想说什么,不期然撞见楚云腰那双发冷的眸子里,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见她们离开,走后不过瞬息,又来了其他人,只字不发,只动作麻利地把倒在血泊中的人抬走。
楚云腰返回未央宫后,坐下久久不能回神,稍一个不注意,脑海中就会浮现在小岔口里的画面,连着她眼前都是赤色的。
不等她平复了情绪,却见外面又来了人。
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将昏过去的少年抬进来,直接放在了外厅正中央。
“!”楚云腰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失手打翻手边的茶盏,“怎、怎送来这边了?”
此处不比刚才,整间外厅也就这么大,又没有反光的光晕,只需一眼,就能把那受伤的少年看个清清楚楚。
楚云腰虽是从末世来,但末世三年始终躲在半山别墅中,除了生存困难些,并没有真正经历过末世的残酷,自也没有见过这般血肉模糊的场面。
她又是心惊,又是不敢多看,侧过身子想躲过去,偏又忍不住心头的好奇,时不时往这边瞧上一眼,又怂又想看。
那秦王世子已彻底昏过去了,被这么颠簸了一路也没有半分转醒的迹象。
也是这时候,楚云腰才发现,他不光背后受了刑,双手也是被人罚过的,十指全是不正常的扭曲着,就连右脚脚腕都往外翻。
楚云腰越看越是心情复杂,渐渐地已不再躲闪了,而是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若说救人只是她一时冲动,真见了所救之人的模样,她才生出几分不忍。
她记得重锦说,秦王世子今年才十五岁……想她在这个年纪,还跟着父母周游世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哪条裙子更好看,而这人已是家破人亡,自身不保。
后来还是重锦帮忙操持:“奴婢已叫人去传了御医,再有片刻就到了,殿下不喜血腥,不如先回寝休息吧?等裴家子醒了,奴婢再叫他给殿下磕头谢恩。”
楚云腰想了想,并未拒绝,只临走时添了一句:“你看看未央宫可还有闲置的房间,把他送去空屋子里养伤吧。”
“是,殿下放心。”
折腾了这么一通,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这回小厨房的膳食倒是及时,晚膳备了一道芙蓉豆腐,一道清蒸虾子,再就是两只金瓜雪蛤。
那金瓜雪蛤用的是成色最好的金瓜,巴掌大小,挖空了内瓤,再放入冰糖、枸杞和银耳,雪蛤是北地才送来的活蛙,只选用了蛙腿肉,切丁后放入金瓜里,蒸煮足足一个时辰才好,金瓜软糯鲜甜,蛙肉鲜嫩滑口。
楚云腰因下午的事没甚胃口,最后只食了两只金瓜雪蛤,余下的菜也没撤,只说等明日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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