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同类(下)

黑剑注视着泰尔斯坚毅的脸庞,很久很久。zuowenbolan

“不错,”终于,黑剑缓缓点头,嘴角露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微笑:“你确实是个璨星。”

那一刻,泰尔斯心中大惊,眼眶倏然睁大!

他抓紧了手里的净世之锋。

“你……”

“啊,如果到了此时此刻,我还猜不出你的身份,”黑剑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还谈什么去找魔能师?”

“泰尔斯殿下。”

下一刻,他就被黑剑用右臂牢牢抱起!

“拿好你的剑!”

黑剑寒声道,他向着基利卡的方向,迅捷地跳上一座半塌的屋顶,腾跃而去。

泰尔斯在惊诧中,感受着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泰尔斯不禁想起努恩王以及艾希达的话。

【那支佣兵的领身手诡异……】

【带着一柄奇怪的长剑……】

【复兴宫的地图……】

【你才是杀害王-储的刺客,不是么……】

泰尔斯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会怎么做?

但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远处传来铺天盖地的爆炸声。

仿佛基利卡在怒。

“我们要怎么办?”

好半晌,泰尔斯才反应过来,他强行压下心底的紧张和震惊,颤抖着问道。

“怎么办?”黑剑用完好的右臂将他搂在怀里,脚下不停,带着虚弱的身体不断突进。

“血之魔能师,”第二王子皱起眉头:“那家伙……我亲眼所见,她没法被传奇反魔武装封印……”

“如果没法封印住她……靠着那些无比诡异的能力,如果我们要跟她面对面作战……”

泰尔斯的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担忧。

“当然有办法,”黑剑十分肯定地道:“从来就没有无法击败的敌人——那种生物只存在于骑士小说里,名字叫‘主角’。”

“啊?”泰尔斯愣了一下:“什么办法?”

“先,”黑剑灵巧地一个转向,避开前方隐约出现的一处触手:“你得换个脑子。”

泰尔斯微微一怔。

换个……脑子?

“你觉得自己很弱,是么。”

黑剑低下头,让自己的声音顺着风飘到泰尔斯的耳朵里:“觉得面对那个家伙,取胜的机会很小?”

泰尔斯张开嘴巴,灌进一口寒风后,哆嗦着开口。

“难道不是么,”泰尔斯抱紧了怀里的净世之锋,有些消沉地道:“我很弱。”

“面对那样的敌人……除了你,别说我了,哪怕阶的家伙们,都微不足道。”

黑剑闻言,明白无误地嗤笑了一声。

“刚刚在艾希达面前的话,其实我还远远没有说完,”黑剑的话突然变得有些严肃:“而现在,你给我听好了。”

黑剑身形一顿,在一处矮墙前停下,他们的身侧倒着一对一动不动,相互拥抱的恋人。

“不,小家伙。”黑剑的语气无比寒冷。

远处又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

似乎战斗很激烈。

顶着黑剑的肃杀眼神,泰尔斯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只听他斩钉截铁地道:

“你一点也不弱。”

这一次,听着黑剑不容置疑的口气,泰尔斯着着实实地愣住了。

“你觉得你自己没有力量,不堪一击,任何一个稍有能力的人,都能随意摆布你?”黑剑压低声音,和他躲藏在矮墙后,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滋滋声。

“那你为何还站在这里?”

“我……”泰尔斯有些语塞:“我运气好?偶尔还有些小聪明?每次都能蒙混过关……”

黑剑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然而里面透露出的精光却是前所未有地逼人。

几秒钟后,兄弟会的领袖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地道:“只有真正的弱者,才会把纯粹的力量当作强弱的凭证。”

泰尔斯眉毛一动。

“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力量不过是点缀。”

“真正的实力不在你能挥动多少磅的重斧,不在刺出多么快的剑,不在拉开怎样结实的硬弓,不在砍出多准的刀锋,”见到泰尔斯皱眉,黑剑只是略略一顿,便面无表情地继续道:“甚至也不在你能驭使多少万的军队,攻破多坚固的城池。”

“我见过名震四方的极境强者,屈辱地死在乞丐的麻袋里,也见过位高权重的领主,绝望地倒在仆人的斧下,”黑剑的瞳孔一聚,话语间寒意逼人:“更见过不可一世的魔能师,被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吓得惊慌失措,进退失据。”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抬起头,眉头紧蹙地低声道:“极境、领主,甚至魔能师……那只是巧合,在非常稀有的情境下,搭配上一些不可能的运气,他们才有机会死于弱者的手中……”

然而泰尔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在慢慢减弱。

他有些愣神地,看着黑剑在缓缓摇头。

“你说对了,”平凡的男人呼出一口气:“巧合,情境,运气,机会,等等——这些所有一切加在一起,才是决定强弱之分,高下之别,胜负之差的关键。”

泰尔斯睁大眼眶,微微一怔。

“你的意思是……”

黑剑微微扯起嘴角,仿佛在看一个调皮的学生:“真正的强者,将所有决定胜负的因素都看做自己的力量。”

滋滋声在耳边消失了。

下一刻,黑剑的身影再次拔地而起!

泰尔斯紧闭双眼,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霜雪。

但黑剑的话依然一字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清晰无误:

“真正的强者,将不利变成有利,把劣势变成优势,将死地变成生机,把绝对变成不定,他们将敌人的力量化作它的弱点,将自己的实力无限放大。”

“他们在绝境里寻求希望,在亏输中博取逆转,把顺境升华为必胜,将不测和意外,化成自己的助力。”

黑剑的脚步踏过一个倒毙的男人,死者的脸上还残留着窒息的痛苦。

他们转过一道缺了一半的巷口。

前方的激斗声越来越近。

刮面的寒风里,泰尔斯顶着寒冷和烈风,忍不住开口道:“可是……”

但黑剑并没有容许他插嘴,而是继续讲下去。

“他们在广阔的天地里展开棋盘,将芸芸众生作为棋子,把天地万物视作棋格,将看似简单的对决战斗,化成筹算胜负的无上对弈,”黑剑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这种将敌之所倚转为我之所有,把包括敌人、自己、情境、运气在内的因素都视为筹码的人……”

“这种将一切掌握在手里,以世界纳入到心中,把全局尽收于眼底的人……”

“才有资格被称作,”黑剑垂下头,眼里的深邃意蕴让泰尔斯不自觉地呆住,静静地听他说完:

“真正的强者。”

基利卡的滋滋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越来越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刮过脸庞的雪水提醒着他们的处境。

泰尔斯缓缓张开嘴巴,咬牙犹豫了一会儿后,他终究开口了。

“可是,”泰尔斯露出苦笑,这让他看上去颇为憔悴:“像魔能师那种犯规的存在,无论什么阴谋诡计,考虑多少因素……”

“都效果有限吧。”

“你又错了。”黑剑冷着脸道。

黑剑一个急转,将泰尔斯抱在怀里,一个滑铲滑过一道干涸结冻的沟渠。

这个动作有些急,泰尔斯只觉得一阵眩晕。

“即使是那些看似拥有着无匹力量,举手投足间毁城灭国,以至于无敌于世,甚至不死不灭的家伙……”

说到这里,黑剑似乎有意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废墟,但泰尔斯只能眯着眼,竭力降低着黑剑的身法带给自己的平衡感冲击。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黑剑左掌拍地,一跃而起,他抬起头,轻哼一声:“便依旧是一个弱者——充其量是个比较强的弱者。”

远处多头蛇已经近在眼前,清晰入目。

“它没现我们吗?”泰尔斯有些紧张。

“我有我的方法,”黑剑不以为意地望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怎么从血之魔能师的手里活下来的?”

他们再次停下来,黑剑伸出手,触摸着一处地面,微微闭眼。

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但他的话语再次响起。

“总而言之,对真正的强者而言,他们——哪怕是那些灾祸们,哪怕是它们看似不可阻挡的力量——终究也不过就是棋盘上一颗稍大的棋子而已。”

“只要这个大棋子,因为各位原因,从他们的棋盘上被轻轻移走,”黑剑收回触地的手,轻轻点了点泰尔斯手上的净世之锋,眼里沉淀着睿智与精明:“这些所谓的‘无敌’,便一无是处,甚至可笑可鄙。”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垂下头颅。

黑剑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忽而深邃,仿佛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只听他语气缥缈地道:

“你见过失去了双臂的极境剑士,在醒来后泣涕崩溃吗?”

泰尔斯微微一愣。

黑剑还在继续:

“你见过日行千里的精锐斥候,在腿骨尽碎之后酗酒消沉吗?”

“你见过失去权力地位的高官,在乡野间疯癫度日,夜夜成狂吗?”

“你见过挥斥千军而一朝获罪的名将,在监狱里希望断绝,郁郁而终吗?”

“你见过被剥夺姓氏的千年贵族,像最绝望的乞丐一样自暴自弃吗?”

“你见过强大无匹,力量无际的可怖灾祸,在一柄小小的传奇反魔武装面前,颤抖不已,落荒而逃吗?”

“我见过。”男人淡淡道。

泰尔斯的呼吸开始加重加粗。

“啊,”泰尔斯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疲惫的笑容:“金手指依赖症。”

“但我见过的不止他们。”黑剑没听懂他的话,只是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集中精力。

“我见过一夕之间落入敌手,双腿尽断,身负污名,沦为卑贱奴隶的王子,用两年时间推翻奴隶主,带着新的军队,跋涉千里重回王都的传奇。”

“我见过被剥夺了一切力量,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在不怀好意的敌人间转圜如风,用轻声笑语和婀娜多姿,借巧舌如簧与滔滔雄辩,杀人于无形,破军于顷刻的恐怖。”

泰尔斯没有说话。

黑剑微微皱眉,把手掌按向另一个方向的地面。

黑剑敏锐的感知,反馈给他无比珍贵的战场情报。

有人正在跟血之魔能师对峙、周旋。

两个。

照这个情况——极有可能是拥有传奇反魔武装的家伙。

机会不错。

但还不是最好的机会。

要耐心等待。

“那才是真正的强者。”心分二用的黑剑回过神来,缓缓点头,似乎确认了前方路径的安全。

“这种人的存在,脱出一切力量、权力、地位的束缚——无论放在哪里,都能绽放光芒,即便最渺小的蚂蚁,也能撼动至高无上的神灵。”

泰尔斯缓缓皱眉:“你也是这种人吗?”

黑剑沉默下来。

“不,”男人的语调低沉:“我只能算是其中一个努力追赶着他们的人。”

“但你,小家伙。”

“你就有着这种潜质,”黑剑转过目光,眼神仿佛刀锋一样剖过泰尔斯的脸庞:“你在崖上的表现让我很惊讶。”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你手上的棋子比所有人都少,却竭力抓住一切有用无用的因素,攥紧每一个可能的筹码,落出最关键的一子,从而改变了整场战斗,”

“小家伙,就凭刚刚那几点,你就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黑剑观察着远处的情景——基利卡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都要强。”

“你是个强者,在刚刚那样的逆境里也能寻求脱逃的生机,屹立不倒——这是多少所谓的极境强者都做不到的事情,”黑剑低声道:“那你就更要坚信这一点,并矢志不渝地贯彻身为‘真正强者’的态度。”

泰尔斯露出怀疑的表情。

“在山崖上,那是你的计划,”第二王子辩白道:“从开始的试探攻击,到挟持我来寻找机会,我甚至怀疑你最后接纳我的建议——把我丢出山崖,也是你计算中的一环,别忘了还有你早就准备好的攀山绳索……”

“‘关键的一子’什么的,”泰尔斯撇撇嘴:“就别安慰我了。”

黑剑的脸色一僵。

“我这是为了鼓励你……”脸色不佳的黑剑,轻轻咳嗽一声:“还有——别打岔。”

泰尔斯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

黑剑叹出一口气。

一个男人的怒吼声,从基利卡的方向传进耳边。

泰尔斯有些犹豫,他想要伸出头看看外面的场景,却被黑剑不客气地一把拉下来。

“相较之下……那些把纯粹的力量与权力,把决定胜负的单一因素,奉为无上圣典,区分强弱的家伙……早就过时了。”

“骑士们一对一决斗的时代已经过去太久了,可悲的是,即使弓弩可射穿铁甲,马蹄会踏碎血肉,投石机能击破城墙,魔能枪已出轰鸣的这个时代,”黑剑露出半个头颅,观察着外面,目光里闪现出精芒:“绝大部分人的思想,却仍然留在可笑的骑士时代,把战斗当作两人在桌子上扳手腕的滑稽戏。”

“他们那点可怜的视野,被锁死在腕臂和肌肉上,被锁死在两人身上,被锁死在桌子上,被锁死在扳手腕上,”黑剑不屑地一笑:

“就如同现在的你,目光被锁死在魔能师不可消灭的神话,以及无可匹敌的力量上一样。”

“那不然呢?”泰尔斯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道:“这可不仅仅是‘大棋子’这么简单——那是能把棋盘砸穿的‘大棋子’。”

“那就再加把劲!”黑剑冷冷地打断他:“让它砸穿棋盘,一路砸进地底去!”

泰尔斯有些愣神——这是在狡辩吧?

“记着,在我看来,你不是一个弱者,”黑剑垂下头,他的语气非常严肃,也非常吓人:“永远不要有那种‘我不够强’的疑虑——那是弱者的专属。”

“在绝对的劣势下,人类是怎么击败古兽人的?又是怎么打赢终结之战的?”黑剑的眼神里释放着前所未有的坚决光芒:“这难道还不清楚吗?”

泰尔斯怔怔地望着黑剑的双眼——那双坚定、寒冷,却无比清澈的双眼。

“北地军用剑术。”

泰尔斯无意识地开口。

黑剑脸色一动:“什么?”

“我想起来了,你刚刚在天空之崖上,冲向艾希达的动作……是北地军用剑术,”泰尔斯眯起眼睛,“抵御古兽人的剑术。”

他迅抬起头,看着黑剑: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黑剑盯着他,缓缓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先,我不会带着一个累赘,”黑剑淡淡道:“尤其是一个有着强者的潜质,却充满了弱者自觉,到关键时刻只知道拼命碰运气的累赘——这种人最要命了。”

泰尔斯无奈地挑挑眉毛,心里却有些焦急。

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明明基利卡——还有吉萨就在眼前了。

但黑剑却固执地把他的话说完:

“其次。”

“你只有换好了脑子——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最大效率地利用起你所有的棋子。”

泰尔斯心中一动,他疑惑不解地看着黑剑:“棋子?”

“你是说,这把剑?”泰尔斯抓着头,举起手上的净世之锋。

“对。”

“但不仅仅是它。”

黑剑缓缓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眼神越来越冷:“你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对么?”

那个瞬间,泰尔斯如遭雷击。

不会吧?

奇异的力量?

难道他说的是我的魔……

但黑剑的下一句话,在他本就惊愕万分的心头再度掀起波澜。

“就是那种力量,让你看到了艾希达的空气墙,看穿了它的实质,还出言提醒我……”

黑剑的话彷如一道重锤,敲击在泰尔斯的心头。

“甚至让你看得更远,跑得更快,力气更大,反应更灵敏。”

力量?

泰尔斯愣愣地注视着黑剑。

不是魔能?

等等……

是那种波动?

他——他怎么知道的?

“正是靠着那种力量——你才能躲开刚刚的那条触手。”黑剑冷漠地道。

泰尔斯张大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沉默持续了数秒。

“你是说,”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血液在激荡,不禁皱起眉头:“那种力量……”

“那是终结之力,”黑剑很干脆地解答了他的疑惑:“一种极为罕见的终结之力,”

“狱河之罪。”

泰尔斯睁大了眼眶,瞳孔不断地在聚焦和散涣散之间来回。

终结之力?

狱河……

狱河……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在这个年纪就拥有它的,”黑剑深吸一口气,眉头蹙起,仿佛有些失落:“但毫无疑问,这可能是你最得力的棋子之一,甚至决定胜负。”

“狱河……之罪?”好半晌,泰尔斯才反应过来,失神地道:“这是什么鬼名字?”

“我没说它的名字很好听,”黑剑紧紧盯着他的表情,好似要在他的脸上看出花来一样:“只需要好用,就够了。”

“好用?”

泰尔斯抬起头,努力调整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他想起桦树林里,第一次波动涌上的情景。

又想起在断龙要塞,第一次在拉蒙身上看出那些奇异波动的时刻。

“我根本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泰尔斯皱起眉头:“你知道吗?”

矮墙后传来稀稀拉拉的轰隆声。

时间过去了好几秒,月光下,黑剑平凡的脸庞,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吓人。

那一刻,泰尔斯恍惚觉得眼前黑剑的表情,有些孤寂……和悲哀,

“我不仅仅知道。”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

在多头蛇越噪人的滋滋声中,黑剑轻声开口:

“我们更是同类。”

“是那种受诅咒之力的——奴隶。”

泰尔斯惊诧地吸气。

同类?

奴隶?

等等,那种力量……

但黑剑没有给他任何问的机会。

“留心听好了,”兄弟会的传奇领袖抬起头,看向基利卡越壮大的可怖身躯,用最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沉闷的语气,低声地道:“在我们最后出手之前……”

“关于如何运用狱河之罪……”

“我只教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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