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僭位

“告诉我,孩子,世上这么多兽人里……咳咳……咳……”

伯父的嗓音伴随着重重的咳嗽,连两侧亲卫的马蹄声都掩盖不住。jiujiuzuowen

“……哪一种最危险?”

他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马蹄下的泥土上抬起:

“濒死的那种。”

骑在马上的他兴致不高,落后伯父的马车足足有一个身位。

“对,濒死的那种。”伯父虚弱的声音像是突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如曾经壮年的伯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就像沙蝎的毒针藏在尾后,毒蛇的毒牙深埋口中,危险的流沙暗藏地下。”

那时,伯父的背影雄壮高大,臂膀孔武有力,嗓音沉重浑厚。

念及此处,他低哼一声,夹马催鞭,快赶几步,来到马车前。

但伯父就像风暴过后的沙漠,提振后的嗓音重回一片颓废嘶哑:

“那么,哪一种兽人最安全呢?”

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死掉的那种。”

“不,那是老曼恩学士教你的,”伯父哼声道:“死掉的兽人才是好兽人。”

“但我要说,西里尔,最安全的兽人……”

“也是濒死的那种。”

他愣了一下。

伯父虚弱的声音随着马匹的前进一沉一浮:

“因为它们就像强弩之末的箭矢,恐怖沙暴的风尾,燃尽油料的余焰。”

“声势浩大,却后劲全无。”

他夹了夹马腹,狠狠皱眉:

“这该死的哑谜……老头,你昨晚该不会雄风重振,上了个冥夜神殿的女祭祀吧?”

“或者更糟……男祭祀?”

伯父的声音安静了一瞬,一时只听得见亲卫们的马蹄声。

几秒后。

“好吧。”

伯父在咳嗽中无奈轻笑着: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

听着伯父比上周更糟的咳嗽声,他心头一沉,强打精神:

“‘喜欢我’——如果这就是你的遗言,老头。”

“我不得不说,它逊毙了。”

他故作轻松吹了个口哨:

“让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以为你是个喜欢亵玩亲侄子的老变态。”

伯父又沉默了一阵。

两侧的亲卫依旧尽职地并排行进,面色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谈。

过了好久,伯父无奈而虚弱的嗓音才堪堪响起:

“……濒死的兽人既危险也安全,所以,为什么荒骨人说漠神既无灾也无赦?因为灾与赦就在一念之间,来回变换。”

“因此,我们更要时刻警戒。”

他无奈地挠了挠耳朵。

伯父的话还在继续,越严肃:

“刀锋领的王亲们看似洗心革面安分守己,实则本性难移迟早自误。”

“东海的胖奸商表面交游广泛和善无害,却惯会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崖地倒是装得孤高自傲中立无私,可不过是群仗着山脉天险的臭老鼠罢了。”

“至于南岸那个没胆的老浑蛋,哼,比下了床的女祭祀还封闭保守。”

“对你而言,他们都不可依靠。”

伯父的话音低落下去。

默默听着的他沉默了一阵,这才突然道:

“老头,你……”

“真上过女祭祀?”

马车里传来重重的捶击声!

“你——”

似乎是伯父再次被噎到了,连呼吸也紊乱起来。

他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最终,伯父抑制住怒意,叹了口气:

“哎,算了……相比之下,北境的老迪伦倒是坚韧不拔,自强不息,更难得的是他生养的鹰崽子们个个有出息,兄弟团结,家族一心……”

他内心一紧,生怕这勾起了伯父的伤心事。

但幸好,伯父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

“可惜,他们的位置实在太差,一旦生变,就是当其冲,难为臂助。”

心情沉闷的他不再多想,而是抬起头,看着恩赐大道两侧越来越多的植被:

“您似乎漏了个最重要的?”

伯父的呼吸一顿。

车队转过一个大弯,路边的几个赶车农民战战兢兢地缩起身子,等待着四目头骨旗的通过。

半晌后,伯父那虚弱的嗓音再度响起,带着经年不散的不忿与怨气:

“苍穹之外的群星……高高在上。”

“只可远望,不得妄想。”

“更不能信赖。”

他从伯父的语气里感到一股深深寒意。

“切记。”

“不能信赖。”

伯父的话化为一阵浓重而不祥的咳嗽声。

他没有说话。

好几秒钟后,他才松开快把缰绳捏断的手掌。

在伯父不适的咳嗽声中,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笑道:

“听你这么说,我们就合该做个特立独行的孤家寡人。”

“处处不合,人见人厌?”

伯父的咳嗽停了,但没有立刻说话,一时只有马蹄与车轮的声音。

终于,马车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岂不正是……我们西荒存在的意义?”

有无奈,也有释然。

更有不忿。

法肯豪兹公爵睁开眼睛。

而他的眼前,另一位姓璨星的王子,正紧张地盯着他。

不能信赖。

法肯豪兹在心底里轻哼一声。

泰尔斯的手臂僵硬在身后,死死按住被子里的匕。

少年穿透西荒公爵似笑非笑的双目,似乎看到另一个血腥狰狞,眼眶空洞的死人头颅。

那是钎子的头颅。

第二王子深吸一口气。

等等。

如果法肯豪兹就是刺杀海曼的幕后黑手……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告诉我?

在另一个璨星的面前直承此事,他的利益何在?

是先声夺人,还是翻脸的前兆,抑或另有目的?

像往常一样,泰尔斯一边刻意表现出让对方满意的惊诧失态,一边开始疯狂思考其中的关窍。

从乞儿时代到王子生涯,这一招对奎德和尼寇莱那样脑子不灵光还自以为是的家伙相当管用,甚至对讨厌鬼伊恩和亡号鸦蒙蒂这种其奸似鬼的家伙也有奇效:

他们总能在泰尔斯的慌乱表现中收获高人一等、智珠在握的优越感,从而在轻蔑与满足中,暴露出最大的破绽。

经历了众多风风雨雨之后,这已经是泰尔斯最熟练的本能了。

熟练得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时候的失态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刻意演的。

但这一招偶尔也有失效的时候。

比如面对马车里的查曼王。

比如……

现在。

“怎么,在北地过得太安逸了?这就吓到了?”

西荒公爵玩味的话语再次响起,他盯着貌似被吓呆的泰尔斯,似乎有些不满意:

“那这个怎么样?”

哪个?

泰尔斯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到西里尔伸出手,握住了他拐杖上的……

那把长柄剑。

王子一个激灵。

“唰!”

随着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响起,剑刃出鞘,在空中划出一片银光!

糟糕!

狱河之罪漫上神经,泰尔斯本能地从床上翻落,就地一滚!

开什么玩笑?

他在远离银光的安全距离上起身屈膝,匕横拦,摆出铁躯式。

泰尔斯惊魂甫定地看着依旧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的西里尔·法肯豪兹。

那把出鞘不久的长柄剑就握在公爵的掌中,随着公爵的手腕轻转,缓缓划出弧线。

寒意满满,气势森然。

隐隐有迫人之意。

“很好,至少你不像表面上那么孬。”

西里尔阴森地笑着,丝毫不顾王子苍白的脸色。

搞什么?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西里尔。

这就……翻脸了?

但更让泰尔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潜藏暗中的约德尔依旧悄无声息,见到他落入险境也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那家伙不会真的因为刚刚的事情生气了吧?

哄不好的那种?

可就在泰尔斯头疼地思考出路的时候,熟悉的嘶哑嗓音还是在耳边轻轻响起了。

“冷静。”

面具护卫的声音虚无缥缈,几如蚊蝇,却让泰尔斯紧绷的呼吸松了下来:

“不是他。”

不是他。

熟悉的声音让泰尔斯的一颗心落回胸膛里。

不是他。

但那个瞬间,看着西里尔不怀好意的微笑,泰尔斯仿佛抓住了什么。

这里是刃牙营地,是王室的直属领地,驻扎着数量可观的常备军。

传说之翼在侧,凯瑟尔王在后。

自承凶责,威胁王子——无论如何,法肯豪兹都不该这么做。

因为战斗姿态而打断了思绪的王子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从头思考。

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他。

经过约德尔的提醒,似乎想通了什么的泰尔斯开口就问,却一刻也不敢松懈战斗姿势:

“你到底是不是凶手?”

西里尔定定地盯着他,手中长剑无比平稳,目光里流露出异彩。

终于,在紧张的对峙里,西荒公爵轻笑摇头:

“看来你不知道。”

在泰尔斯凝重的表情下,西里尔阴冷的笑容慢慢淡去。

公爵把长柄剑横到膝头,慢慢把玩着,不再看向泰尔斯。

我不知道?

没听明白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你说,你把刺客放到了海曼王子面前……”

王子咬牙问道:

“但为什么……”

法肯豪兹头也不回,只是一味打量着膝头那把精美的长柄剑。

“因为那是他的意愿。”

泰尔斯的问话戛然而止。

他的意愿?

这一次,不等泰尔斯开始追问,西里尔公爵就轻声回答,嗓音飘忽,情绪复杂:

“是他主动要找他们。”

“找到那些刺客——诡影之盾。”

泰尔斯愣住了。

可是。

可是……

海曼?

还有诡影之盾?

泰尔斯理解了公爵的话,旋即瞪大了眼睛。

“十八年前,”西里尔淡淡地道:

“海曼找到我,请求我尽力帮助他,帮他避开那些出身王室卫队与璨星亲兵的亲卫们,完成他与某些陌生‘客人’的私下会面。”

“不止一次。”

避开亲卫。

陌生客人。

寒风刮进房间,吹得西荒公爵的皮袍微震,灰轻扬。

风更带起无尽飞尘,在阳光下现出人们不常察觉的真身——来回飘飞的无数颗粒,诡异地在空中翻滚着。

西里尔的一双眸子仍然滴溜旋转,似有光芒:

“直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觉得背脊凉。

“诡影之盾,避开王室的耳目,会面,所以……”

难以置信的泰尔斯放下匕,直起腰身。

他艰难地挪动嘴唇:

“血色之年……是他干的?”

“海曼?”

鬼王子塔的顶层,狭窄的房间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见窗下隐约的嘈杂。

以及高处不胜寒的烈烈冷风。

但王子只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深沉的浓雾中。

而他越来越接近雾后的真相。

地牢中,塞米尔恨意满溢的话浮现在他的脑中:

【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好文采,却心胸狭窄、阴狠毒辣的‘美人’海曼?】

【是子弑父,还是弟弑兄?】

第四王子,海曼·璨星?

西里尔没有回答。

但泰尔斯仅仅恍惚了数秒,就立刻摇摇头,无数谜团争先恐后地涌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他就是幕后的璨星……”

“那诡影之盾又为什么要杀他?”

这说不通。

他死死瞪着似乎出了神的法肯豪兹。

公爵轻轻闭眼,旋复睁开,双臂抵膝,身体前倾。

他收敛了表情,侧头看着泰尔斯,重新露出淡淡却瘆人的笑声:

“我也想知道。”

泰尔斯一怔:

“你不知道?”

西里尔轻笑一声,似乎毫不在意:

“不。”

“也许他只是太蠢,被人黑吃黑。”

“也许他本来就是牺牲品,注定遭到背叛。”

“也许他仅仅是知情者,却最终在劫难逃。”

“甚至也许他只是无意卷入,想要力挽狂澜。”

西里尔低下头,唇角微翘,不知是讽刺还是讥笑:

“但是……他不想让我知道。”

他不知道。

泰尔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重新坐上床尾,正对着公爵。

“真的吗?”

“他让你帮一个不让你知道真相的忙,而你就同意了?连问也不问?”

泰尔斯冷冷道:

“你未免太慷慨了吧。”

西里尔缓缓地扭过头来。

可能是错觉,但泰尔斯突然觉得,法肯豪兹公爵那丑陋狰狞的面庞舒缓了许多。

“相信与否,孩子。”

西里尔的眼神突然变得很认真,而他塌陷的唇齿在阳光下一张一合:

“海曼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至少,跟他那几个满脑子只有阴谋、杀戮、钱财和女人的兄弟们比起来。”

“他开口了,所以我就帮忙了,就这么简单。”

泰尔斯深深蹙起眉头。

满脑子阴谋、杀戮、钱财和女人的兄弟们……

西里尔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摇头轻笑。

但王子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表情变了。

“这跟贺拉斯王子有关吗?”

泰尔斯舒展眉头,眼里的凝重却无以复加:

“海曼之所以去找诡影之盾,却最终死于其手的原因?”

那一刻,法肯豪兹的表情凝固了。

贺拉斯。

他盯着泰尔斯,依旧丑陋狰狞,却再也没有了那股嬉笑之意。

“为什么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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