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孤身行走在复兴宫的长廊里,一盏盏不灭灯掠过身侧,映得他的面容明暗不定。
一路上,卫兵与仆役们看见他之后无不神色复杂,远远避开。
但泰尔斯不在乎。
他只是迈出步子,把一块地砖压在脚下,拖到身后,再次迈步,再次重复。
前方黑暗,寒冷狭窄。
而他要去哪里?
该去哪里?
哪里?
“殿下?”
熟悉的嗓音传来,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从黑暗和寒冷里回头,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颔首。
“基尔伯特,我以为你先走了。”
外交大臣拄着他的手杖来到泰尔斯的面前,向王子恭谨行礼,一丝不苟。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
“您知道,我不会离开的。”
基尔伯特注视着他,话里有欣慰,也有恍惚:
“在您和陛下……之前。”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基尔伯特和泰尔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感情复杂,一方感受微妙。
他们沉默相对,足足三秒。
陪在基尔伯特身边的人,落日教会的副主教,居伊·斯蒂利亚尼德斯见状一笑,知机地落后几步,把空间留给他们。
基尔伯特向朋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随即回过头,欲言又止:
“所以,陛下他……”
泰尔斯点点头,声音没有一点波澜:“他放我走了。”
“就这样?”
基尔伯特露出一瞬惊讶:“恕我直言,可陛下他没有,没有,王室卫队没有……”
“没有。”
泰尔斯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话里的那丝嘲讽不那么明显:
“我猜,陛下宽容仁厚,爱子如民。”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双双陷入沉思。
“是么,”基尔伯特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小小瑕疵,外交大臣呼出一口气,恍惚喃喃道:
“那就好,那就好……”
泰尔斯默不作声。
那一刻的他突然觉得,星辰狡狐苍老了许多。
可是,基尔伯特从容不迫地提灯驾车,把那个肮脏狼狈的乞儿带进闵迪思厅的情景,仿佛只在昨天。
“对了,说来也巧。”
基尔伯特回过神来,重新露出笑容:
“在您与陛下恳谈时,我觉得气闷,就出宫去散散步,刚好逛到了闵迪思厅附近,就随便看了看,又随口问了问……”
闵迪思厅。
泰尔斯心神一动,讶然开口: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如他的皱纹:
“负责调查的盖坦掌旗官向我保证:经过彻查,宴会上的不快只是意外,您身边的卫队仆役都没有问题,理应当即释放,闵迪思厅也立刻解封——当然,加强了一点必要的‘安保工作’,希望您不要介意。”
泰尔斯惊讶地望着他。
“从这儿到闵迪思厅,光是散步,可到不了。”
“哦,”星辰的狡狐面色不改:
“那看来我还没老,脚程够快。”
泰尔斯没有说话。
基尔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对了,我刚刚还在走廊里碰见了玛里科先锋官,他和您的属下们——就是跟随您进宫的那几位,包括怀亚——在一起。我也问了问,他和他们,嗯,处得不错,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感情复杂。
“谢谢您。”
基尔伯特摇摇头,笑容如故,向后看去:
“谢谢居伊吧,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是,感谢人们还相信落日的神圣与威严,格外给副主教大人面子。”
那一瞬,泰尔斯只觉得胸中气闷:
“基尔伯特。”
外交大臣回过头来,叹息道:
“而我希望,这能让您放心一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声音在发颤:
“我,我……”
但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基尔伯特像是没看见王子的窘迫和犹豫,他只是一拍手掌,歉意道:
“噢,我的错,殿下,您一定累了吧。正好我叫了马车,不如一起回去……”
“基尔伯特!”
泰尔斯不得不提高音量,用尽力气打断了对方:
“你就不好奇吗?”
王子呼吸急促,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老师。
“关于我为什么要违禁闯宫。”
“为什么要……悖逆国王。”
基尔伯特顿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地低下头,似乎在躲闪泰尔斯的目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以及,我刚刚在里面,和陛下说了什么。”
————
“这不是玩笑。”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凯瑟尔王的话。
“成也好,败也罢,你若一着不慎,稍有差池,都可能被战马掀翻,被车驾抛弃。”
“非但永生无缘王冠,更处处树敌,举目皆仇,就连身家性命,也岌岌可危。”
举目皆仇,岌岌可危……
国王的警告溢于言表:
“届时,璨星之贵救不得你。”
“星辰之大,容不下你。”
“即便国王之尊,”凯瑟尔王顿了一下,他看向倚在座椅旁的星辰之杖,表情复杂:
“亦保不住你。”
国王之尊,亦保不住你。
泰尔斯目光凝结,脑海里响起艾希达的话:
【我所期待的,泰尔斯,不是你的最终成功……而是……你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
“那么万一,我是说万一……”
好几秒之后,少年才抬起目光,笑容有些生硬:
“你说,龙霄城会接受政治避难吗?”
面对玩笑,凯瑟尔王没有回应,唯有目光深邃,不知其中所想。
“好吧。”
最终,少年叹了一口气,收起脸上的轻松与戏谑。
“看来,你确实没啥幽默感。”
国王紧紧盯着他,不言不语。
入夜时分,灯火朦胧。
默默相对的两个影子投射在石地上,延伸到墙壁间,漆黑冰冷。
深不见底。
“那为了我,陛下。”
王子轻哼一声,把目光聚焦到手里的汤匙:
“拜托你,千万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凯瑟尔王目光闪烁。
“至少把戏演完,可别半路撂了挑子,留我一个人在舞台上,百口莫辩。”
那一刻,泰尔斯看着凯瑟尔王,却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他滚落血泊的头颅。
“相信我,一个人谢幕的滋味儿,”泰尔斯心有余悸,语怀感慨:
“不那么好受。”
凯瑟尔没有回话。
也许是夜深了,室内的灯火变得柔和。
两人间的光影不再如剑锋般锐利交错,泾渭分明。
而是浑然一体,明暗相生。
“你知道。”
凯瑟尔王突然开口:“你本可以不这么做。”
泰尔斯目光一动。
“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地走下去,不表露任何姿态,不搅入任何浑水,不再像在宴会上和今天这样冲动行事,举止骇人。”
“那你戴上九星冠冕,君临王国全境……”
铁腕王轻轻道:
“只是迟早的事儿。”
九星冠冕。
泰尔斯呼吸一顿。
这个词仿佛有着魔力,从空气中透出,渗进泰尔斯的大脑,变成不断滋长的念头。
“待到彼时,整个星辰都将由你统治。”
整个星辰,由你统治……
国王的声音悠长深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少年捏紧了手里的汤匙。
“晚了,”泰尔斯摇摇头,将不该有的念头驱除出去:
“我公然犯禁闯宫,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现在再想回过头,上演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已经来不及了。”
国王毫不在意:
“那不重要……”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说,万一王国在我加冕之前就陷入……”
可铁腕王的声音盖过了他:
“那不重要!”
凯瑟尔五世身形前倾,威势迫人:
“重要的是,那时你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你大可推翻旧制拨乱反正,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铁腕王的身上,用我的过失巩固你的统治,以我的暴虐衬托你的仁德,一如‘红王’之后的‘贤君’。”
泰尔斯发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
“然后,再把王国拼凑出你想要的样子。”
国王语带诱惑:
“星辰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之间。”
“随心所欲,任尔施为。”
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任尔施为……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恍惚间,他再次看到那个头戴王冠,孤身面对巍峨宫墙的青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但这一次,那个青年就站在凯瑟尔王身后,衣袍华贵,气度非凡。
他像审视棋盘一样,俯视着窗外王都的芸芸众生,姿态从容,表情淡漠。
泰尔斯心头一窒。
“但是,但是……”他开口欲言,却吞吐艰难。
死寂之中,凯瑟尔王的声音幽幽传到耳边:
“小时候,母亲说过。”
“帝脉之血,唯有在两个地方,才能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只见凯瑟尔王缓缓抬头,看向巴拉德室里的名臣肖像:
“传说。”
光线幽暗,画像上的历史人物却依旧鲜活,目光灼灼地向他们看来。
从未褪色。
永不动弹。
泰尔斯紧抿嘴唇。
铁腕王低下头,恍惚地敲响他的座椅:
“王座。”
夜风掠过窗沿,室内的不灭灯焰纷纷颤抖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
整齐划一。
没有例外。
泰尔斯屏住了呼吸。
“四百五十年前,质疑教会经典的‘异星’成为了传说。”
“登高王则君临星辰,安居王座。”
寒风中,国王与泰尔斯目光相交,语气冷漠:
“你,想选哪个?”
————
“我,我理解,殿下。”
基尔伯特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但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泰尔斯皱眉:
“真的?你理解?”
基尔伯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
他再睁开眼睛时,似乎苍老了很多岁:
“无论是王室宴会上,还是之后闵迪思厅被清查,您年轻气盛,受了委屈,自然心生不忿。”
年轻气盛,受了委屈,心生不忿。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攥紧拳头。
这就是对基尔伯特而言,他今天行动的意义?
基尔伯特竭力挂上笑容:
“显然,在龙霄城的六年,您已经习惯了北地人的相处方式,所以进宫的时候才那么……哈,我知道,我遇过,第一次见到努恩王的时候,他差点没逼我从要塞城头跳下去……北地人,他们表达意见的方式总是令人,嗯,印象深刻。”
泰尔斯没有说话。
但外交大臣只是慈爱和蔼地望着他,似乎能包容他所有的胆大妄为。
“基尔伯特,”王子淡淡道:“今天早上,闯下大祸的我居然还能体面地列席御前会议。”
“听我父亲说,是因为你的建言和坚持?”
基尔伯特一怔,旋即感慨一笑:
“您知道,当我今早起床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比宿醉更糟了——直到听到昨夜王室宴会,您挺身而出的消息。”
他叹息道:
“殿下,我只是觉得,如果您和陛下有什么误会,那没有比当面澄清更好的方式了。”
“而您如果要为宴会上的事儿向陛下解释,那么先在御前会议上,在诸位大人面前露个脸,多多少少能给您一些帮助。”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谢谢你。”
“老师。”
“为了……这一切。”
基尔伯特欣慰地笑了,他摆摆手:
“份内之事,不值一提。”
泰尔斯心情复杂。
他本想结束对话尽早离开,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你知道,基尔伯特,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它们是有后果的。”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不,您听我说,殿下,”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泰尔斯王子心向自由,反抗婚约,追寻真爱,是以闯入宫禁,打断御前会议——这大概是人们乐见的经典爱情戏码,浪漫又大胆,还跟您的北地经历遥相呼应。”
他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理解的。”
泰尔斯皱眉:“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
基尔伯特呵呵一笑,举手止住他的话:
“但是我不建议用那位炽血女士来做幌子,嗯,影响不好,特别是她领导了北地人的大胜之后……”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基尔伯特,你知道我肆意逼宫,形同谋反——”
“殿下!”
一向温和的基尔伯特突然抬高音量,打断了他。
这让泰尔斯有些意外。
只见基尔伯特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缓和了扭曲的面容:
“我必须承认,先前是我疏忽了。”
基尔伯特挤出笑容:
“六年了,无论是您,我,还是永星城,甚至是陛下,我们都得有个重新磨合,相互适应的过程。”
“不宜操之过急。”
“但是,”基尔伯特带着热切和期盼看着他:
“既然您和陛下把误会说开了,那最大的难题就解决了,不是么?”
泰尔斯怔怔地回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至于其他的一切,磨合什么的,我们,还有整个王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
不知不觉中,基尔伯特的目光带上一丝请求的意味:
“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
这让泰尔斯倍感陌生。
以及内疚。
“如果不是呢。”
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宫中回荡:
“如果我闯宫,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委屈呢。”
他不能欺骗他。
“如果我和陛下,没有把误会说开?”
不能如对方所愿,假装一切都好。
“如果我们回不到以前了呢?”
基尔伯特沉默了下来,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热切。
“殿下……”
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借助这个动作鼓足勇气:
“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挤出笑容:
“这么说吧,我和他的谈话……不怎么顺利。”
基尔伯特没有马上回答,他打量着泰尔斯,几度欲言又止。
“不,我是说,”,犹豫了很久之后,基尔伯特的声音有些发颤:
“您怎么了,殿下?”
泰尔斯回望着他,维持着笑容:
“什么?”
“您不对劲。”
基尔伯特摇摇头,望着泰尔斯,目光无比复杂:
“跟早上比起来,您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要怀疑您被人冒名顶替了。”
也许你是对的。
泰尔斯在心底里道。
“出宫后的这段时间,您遇到了什么事?”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据实回话:
“我去了下城区。”
基尔伯特一怔:
“下城区?可是那里不是您……”
“是的。”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儿,道:
“您鲁莽了,殿下,须知您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泰尔斯缥缈恍惚的回答打断了。
“我怕他。”
基尔伯特一愣:
“什么?”
泰尔斯看向他,笑了笑,回头看向幽深的长廊尽头。
“还在国外的时候,尽管性命身家尽操人手,危险重重朝不保夕,可无论面对阴险的吸血鬼,强大的天生之王,还是狠厉的查曼·伦巴,我都未曾惧怕。”
嗯,大部分时候不怕。
“可直到我回了国,见到他。”
他。
泰尔斯望着走廊尽头的黑暗,渐渐出神。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跟他共处一室时,我总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和懦夫,忍不住揣摩他举止的涵义,猜测他言语的用意,疑神疑鬼,忐忑不安。”
王子轻嗤道:
“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没错,我害怕他。”
泰尔斯回过头来,直视基尔伯特,话语痛苦而真诚:
“但是告诉我,基尔伯特,我为什么会怕他呢?”
基尔伯特只是怔怔地看着泰尔斯,不知所措,与星辰狡狐平素的自信从容大相径庭。
“没错,他是星辰的至高国王,但难道他比吸血鬼更狡诈,比努恩王更强大,比查曼王更狠绝?比天天想着搞我的诡影之盾,更防不胜防?”
泰尔斯目光锐利,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
“比这一路上,无数要对我不利的豺狼虎豹,更阴险毒辣,致命恐怖?”
基尔伯特难以理解这样的问题,他嘴唇翕张,难以置信:
“但是他,他是您的父亲,殿下!”
泰尔斯笑了。
“你知道吗。”
“在下城区,我遇见了一个做体面生意的老板,面对人高马大恶声恶气的警戒官,他心不在焉虚与委蛇,”泰尔斯出神地道:“却在面对一个见不得光的黑帮混混时,战战兢兢惊慌失措。”
“同样的地方,有个平凡的姑娘,她坚决辞拒了贵人承诺的锦衣玉食,宁愿继续守着那个平庸无能又小气懦弱的丈夫,过着她那庸庸碌碌毫无亮点的生活,令人费解不已。”
泰尔斯声音飘忽:
“而在我的老家,某个曾经的黑帮狠角色不幸残疾,躲在小破屋里苟延残喘自暴自弃,但他拒绝了帮派朋友的帮助,宁死也不肯重回那个曾经给过他风光气派的兄弟会。”
听着这些话,基尔伯特再度疑惑起来。
“跟你一样,这些事都让我不解。”
泰尔斯看着基尔伯特,坚定起来:
“但是我最终明白了。”
“警戒官的权威不小,可那个小老板能在街上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而平安无事,靠的不是懒政的警戒厅,而是长久以来与那些欺行霸市的黑帮混混们形成的关系和默契。”
“贵人施舍的锦衣玉食是很好,但若这不曾改变那姑娘从属于他人的命运,那我也就不比她的丈夫好多少——至少她还了解自己的窝囊丈夫,知晓该怎么应付他。”
“至于那个黑帮的狠角色,虽然嘴上怨气十足,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昔日的风光是用能打敢拼的身体换来的,失去了这副身体,重回帮派也只是自取其辱。”
泰尔斯向前一步,直视着基尔伯特的双眼:
“在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间,他们都明白:真正掌控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儿。”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所以我想,大概我也是时候明白了。”
泰尔斯站在深邃而寒冷的复兴宫走廊里,幽幽开口:
“我究竟被什么掌控着。”
“又能掌控什么。”
————
“也许你是对的,陛下。”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轻轻低下头。
“也许我可以静静等待,等到那一天来临,之后便再无掣肘,再无顾虑。”
泰尔斯不知不觉收紧了语气,加快了语速。
“那时我高坐王位,大权在握,无论要大赦王国还是缓和矛盾,尽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贯彻我的意志,达成今天你拒绝我的一切。”
凯瑟尔王静静地盯着他。
泰尔斯望着窗外的黑暗,眼神空泛:
“就像许多‘聪明人’说的,如果你看不惯这个系统,那就加入它,影响它,建设它,最终,从内部改变它。”
下一秒,泰尔斯的目光重新聚焦。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卑鄙无耻的谎言。”
长桌尽头,铁腕王眉心一动。
泰尔斯坚定地直视国王:
“就像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向诸侯贵族妥协哪怕一丁点儿一样,哪怕那其实有助于你短期的统治地位。”
“‘加入它,改变它’——这些屁话,原本就是它欺骗你蛊惑你的方式,藉以限制你的自由,瓦解你的反抗,夺走你的武器,软化你的意志,最终挫败你的一切努力。”
泰尔斯的语气越发坚决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信了,你就输了。”
“因为一旦妥协,苟且同流,最先被改变的,一定是你,而不是它。”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国王,一字一顿:
“因为你只是一个人,一个人。”
凯瑟尔王默默地注视着王子,面无表情的他突然发话:
“它?”
国王冷哼一声:
“它在何处?”
泰尔斯紧紧盯着国王,仿佛对方的眼睛里藏着最可怕的凶兽。
“那就看看周围吧,陛下。”
泰尔斯摊开双手,轻笑着反问:
“它何处不在?”
灯火闪烁,夜风轻拂。
两人默默相对。
巴拉德室似乎一切如常,不曾有丝毫改变。
凯瑟尔王没有回首,但他深深蹙眉。
但泰尔斯并未注意他的反应,而是靠上椅背,自顾自地说下去。
“六年前的断龙要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黑沙大公。”
泰尔斯渐渐出神,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不愧为一代枭雄,眼界高远,气度非凡,堪令无数英杰尽忠效死。”
少年顿了一下,轻哼道:
“说实话,比你有魅力多了。”
凯瑟尔王表情不变。
泰尔斯再度严肃起来:
“半年前的龙霄城,我再次见到了他——查曼·伦巴。”
泰尔斯面色一变:
“但猜猜看,这次我见到了什么?”
凯瑟尔王一如既往没有反应。
“我见到了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弑亲者,查曼一世。”
泰尔斯继续开口,目光越发凝重:
“我见到他坐在属于努恩王的位子上,开始像努恩王一样思考、下棋、布局。”
“他开始享受跟他舅父一样的快感,进入跟他一样的视角,走上跟他一样的道路,遭遇跟他一样的烦恼,陷入跟他一样的怪圈。”
“那些曾经束缚努恩王的锁链,同样在慢慢套牢他,已经开始让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着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戏剧:
“查曼王以为,他孤注一掷弑君上位,成功掀翻了努恩王,将后者彻底毁灭。”
说到这里,泰尔斯眼神一黯:
“在**上,是的。”
“但在精神上,在价值上,在在更大的意义上……”
泰尔斯咬紧牙齿:
“他没有。”
少年猛地抬头,与铁腕王四目相对:
“因为他不得不被天生之王的价值观念所统治、被他的眼界视野所囚禁、被他的手段习惯所压迫、被他的思维方式所占据,日日夜夜被努恩的亡魂所纠缠,思努恩所想,行努恩所为,身在其中,难以自拔。”
“直到他永生永世,变成努恩的奴隶——就像努恩在世的时候,变成先于他的国王们的奴隶一样。”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王国秘科里的黑先知。
他坐在那些恶魔藤蔓组成的轮椅上,借助着它们维持生命,却也因此被它们牢牢束缚,不能离开。
“六年,仅仅六年。”
泰尔斯的目光里带着少见的沉痛和忌惮:
“我很惊讶,也很悲哀,死去多时的努恩王,仅仅用了六年,就将他的侄子,将曾经的查曼·伦巴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吃得干干净净。”
“一点不剩。”
凯瑟尔王依旧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无比认真。
“就我所见过的人里,查曼已是顶尖英杰。”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满怀感慨:
“自龙血之夜开始,他就清楚明晰:自己的敌人不是努恩,而是曾经那些拖累和击败努恩的东西——更大、更高、更可怕的敌人。”
“他杀死努恩王,既非为复仇也非为利益,而是为了不让另一个努恩再度出现。”
泰尔斯眼神一黯,想起查曼王跟他在马车里的会面。
【泰尔斯,你比谁都清楚,六年了,那个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直到他自己成了努恩的继承者,戴上王冠,坐上王位取而代之,成为了第二个天生之王。”
“他有所觉察,奋力挣扎,却收效甚微,无能为力。”
凯瑟尔王冷哼一声。
泰尔斯反应过来,噗嗤一笑,话语却悲凉而无奈:
“别误会,查曼·伦巴依旧危险又可怕。”
“但就我所见,这个男人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泰尔斯复杂地盯着自己的餐盘,看着汤匙沉入汤中。
“从他不得不向现实和规则妥协,向共治誓约低头开始。”
“从他‘暂且’放弃自己的伟大构想开始。”
“他就被再次套上了项圈。”
泰尔斯幽幽道:
“变成另一个努恩七世。”
凯瑟尔王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长桌两侧,国王与王子静静对峙。
这一刻,巴拉德室无比静谧,就连风声也不再喧嚣,仿佛这一幕画面不容任何打扰。
直到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新认真看向铁腕王。
“在星辰,我看不惯你的手段,不接受你的意志,我当然可以蛰伏忍受,徐徐图之,借机夺权,等待上位。”
“这也许是更为人所认可、赞许的做法,才是所谓更‘聪明’,会被历史书和后人称颂的手段——就像前两个月一样。”
可泰尔斯话锋一转,露出犹豫:
“但是经过了宴会上的那一幕之后,我害怕了。”
凯瑟尔王轻嗤道:
“害怕?”
泰尔斯深吸以口气,颔首道:
“我害怕,在我一次次的默认和退让里,在一次次的‘我其实不同意但我不说话’的沉默里,我会渐渐习惯,慢慢麻木,向‘它’妥协。”
他低落地道:
“我害怕,我会习惯了你不动声色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残忍,我会习惯了你面对绝望求助却无动于衷的冷酷,我会因今天受到惩罚付出代价,日后再碰到下一个安克·拜拉尔,下一件不平之事,就会开始瞻前顾后犹豫再三。”
泰尔斯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对一切浑然不觉,泰然而处,最后丢失自我,接受现状。”
凯瑟尔王的眼神慢慢变了。
“我害怕,等到我真正坐上王位,戴上王冠的那一刻,我会毫无负担、毫不犹豫、心安理得地坐视他人为我送命。”
“而我不但习以为常,还觉得天经地义甚至变本加厉——只要有人不愿意为我牺牲,不乐意为泰尔斯王去死,我就会不满就会愤怒,就会认为他不爱我,不爱国,是背叛,甚至叛国。”
泰尔斯直视着凯瑟尔王的双目,好像要看穿那背后的一切防御:
“我害怕,我会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我将不再是泰尔斯·璨星,而是被‘星辰国王’占据的一具空壳。”
泰尔斯的语气平缓下来,仅余空虚与疲惫:
“那比死亡,比失败,比身废名裂,更令我恐惧。”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周围的灯火似乎明亮了一些。
几秒后,凯瑟尔王轻轻抬头,目光落到墙上“智相”哈尔瓦的画像上。
“看来,你早就做好选择了。”他幽幽道。
泰尔斯轻嗤一声。
“我不会按照你的规则玩,”他肯定道:“也不会按他们的规则玩。”
泰尔斯抬头,目光肃穆坚定:
“我不会成为下一个查曼·伦巴。”
“或者下一个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顿了一下。
“就像我的血液从未,也永不会闪烁金光。”
凯瑟尔五世低下头,认真而严肃地平视王子。
“去他的传说与王座。”
泰尔斯咬紧牙关,捏起拳头,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我的血液,它们由始至终,都是鲜红色的。”
“我的红色。”
凯瑟尔王冷笑一声。
巴拉德室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
“泰尔斯·璨星。”
他轻声叫着泰尔斯的名字:
“你真的准备好,成为国王的敌人了吗?”
泰尔斯闻言笑了。
“你老了,陛下。”
“这问题,六年前就问过了。”
凯瑟尔目光微动。
下一秒,泰尔斯肃容正色,果断开口:
“命运。”
“早已为我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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