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再遇
常徽和重锐意一道出了国子监。
常徽本不欲理会重锐意,谁料这家伙自己贴上来了。本以为前几次的羞辱已经可以叫这位好友远离他,谁曾想这人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这是常徽关心自己的表现,整日里兄长弟短的,语气恳切,目光殷殷,恨不得和常徽寸步不离。
常徽:……
他身边少有这样敢近身冒犯的人,上辈子的那些人,见了常徽要么谄媚献上阿谀奉承,要么铁骨铮铮横眉冷对,少有的几个表里不一曲意逢迎之人,也万不敢与他这般寻常好友似的相处。
有几分新鲜感,但更多的是自己的地盘被侵占的不适感。
像是一只习惯了夜间行走的猫,白天里将整个身体埋在厚实的棉被里,陡然间被人掀开了被子,阳光和风闯进来。
惊诧,抗拒,又……好奇。
常徽一时之间,竟没能明确地说出什么厌弃他的话,又做出什么分裂抗拒的事情来,以至于被重锐意带着思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坊间胡同口。
站在巷口,冷风拂面,带着一丝凛冽的气息,屋檐上的雪连天,蜿蜒出一道道浅淡的痕迹来,冬日暖阳洒落,一如峨眉金顶,熠熠生辉。
范流宗前世是何许人,常徽已经是没有半分印象了。
国子监这些同窗了将近两年的学子,常徽有印象和交集的,也就那么几个。概因他们前世都闯荡出了不小的名声。显然,范流宗这个人,在前世就是一个默默无闻之人,即便是科考入仕,也不过就是一介小卒,未曾掀起任何风浪。
如今看来,依着重锐意的意思,他们二人或许关系还算不错,否则重锐意不会知道范留宗住在哪儿,甚至还亲自将他遗落的书袋送回家来。和重锐意处得关系还不错,又住在商民混居之地,想来这位范流宗,大抵也是个家道中落的。
只是,他们这一趟,显然是扑了个空了。
“你们说范郎君啊?我记得他是这宅院的前租客,一个多月前就搬出去了,没听说过是搬去哪儿了。”屋主是个中年商贩,面孔圆润,说话的时候总用两只小眼睛盯着常徽和重锐意,赔笑个不停,脸上的谄媚和讨好是显而易见的。“我听闻范郎君是在国子监读书,两位郎君既然是他的同窗,想来也是国子监中学子……”
在平民百姓当中,国子监出来的学子还是很有几分脸面的,坊间都有“今日国子监,明日立凤阁”的说法。虽然其中不乏夸大之词,但是也确实说明了朝中高官的出处,国子监占了很大部分。
老板还想多说几句,多多少少想攀扯一点关系,但无奈常徽见惯了这样的脸色,面色一板,不怒自威,老板自然不敢再上前半步。
重锐意上辈子就因性子执拗、听不懂官场话被同僚排挤,此时也跟个木头脑袋似的,跟老板说话是牛唇不对马嘴,两人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得是冷场后尬笑两句,各自散了。
找不着范流宗,重锐意显得有几分失落,但更多地还是得知这人突然搬家的惊诧。
他絮絮叨叨地跟常徽说:“范兄住在这胡同也有一年多了,我重阳那日还曾到此与他共约攀山,这才短短几月时日,竟就搬离此地了么?可叹的是,我竟没有听闻半分消息!”他显得很是忧心忡忡,眉头紧紧拧成一团:“莫不是范兄府上出了什么难事,他却羞于提及,于是只能默默忍受?”
说着说着,重锐意的思路就偏到范流宗家中遭难,囊中羞涩,以至于只能班里这胡同,另寻他处去住了,再联想到今日见到范流宗那般张皇失措,本来三分的揣测,也被他笃定成了八分。这倒不是重锐以狭隘悲苦的心思揣度他人生活,而是他的这些情绪多从自身经历揣测,他自己是这么个想法,就也以为他人是这般想法,再加上范流宗今日确实行为诡异……
担忧之情接踵而来,重锐意此时已是恨不能立刻找到范流宗,和他把酒言欢一场,将这世间烦心事尽数付之东流了。
重锐意询问常徽该如何办。
常徽如今是个很怕惹麻烦的人,这么点时间,他倒宁愿家去,寻个温暖舒适的地方,靠着火炉,抱着狸奴,读一卷书,品一壶茶,就算再不济,独自静坐片刻,也比冷风中雪地上来去好得多。
重锐意这般问了,常徽只道:“重兄是觉得他许是遭了难,常某却觉得未必如此。或许是人家攀了高枝,找了门路,不必在此受苦受累罢了。”
分明是有些讽刺的话语,常徽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倒没了那股冷嘲的意味,反而让人觉得,确实如此。
重锐意没有别的心思,只是纯粹地为友人高兴。他抚掌,面上担忧褪去,喜色浮于面:“若当真如此,可真是喜事一桩!范兄心有鸿鹄之志,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他说着,又问常徽:“常二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常徽道:“揣测而已。”
重锐意面上有几分不赞同:“既然只是揣测之言,便证明事情有可能不是这样的,我正担心范兄落脚地,常二何必如此捉弄于我呢!”
常徽顿了下,慢慢说:“方才,我看范流宗着云纹锦缎,腰间坠蓝泽白玉,这些都是千金难买之物,想来他也是富贵之地出身。奈何重兄领我来了此地,着实不像一位家缠万贯的郎君求学所居之地。”话毕,不再多说,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惊讶。
重锐意只是为人处世有些呆愣,不代表是个傻子,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常徽未尽之言。既然范留宗身上云纹锦缎、蓝泽白玉俱全,显而易见是得了什么机遇,又怎么可能是家中遭难了呢,更可能是得了某位大人物的赏识。
这次,重锐意面上的笑意更深切了些,他是真的为范留宗感到高兴。
常徽见他这副喜色,不怒不喜地泼了一盆凉水:“塞翁之马,焉知非福。他得了一场富贵,又焉知是福非福?”冷风拂面,少年白皙的脸庞边,大氅滚边的白狐狸毛如海浪般起伏。
常徽面色白皙,琥珀色的眸深邃,他眉眼间似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又长叹一声,白色雾气笼罩,愈发有了几分缥缈不似凡尘中人的恍惚感。
常徽微微仰头,看远处屋檐在天边和雪中划出一道浅淡的黑线,蜿蜒着,向前方蔓延,他嘴角微勾,忽道:“这世间许多意外之事,都有命中注定的因与果,所谓福祸相依,今日之福,焉知不是他日之祸?”
向来冷淡、无悲无喜的语调中,夹了一丝极淡的嘲讽,像是在笑自己,又是在笑他人。
重锐意见了这样的常徽,竟是片刻间未能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待得常徽抬脚朝外走,他才恍然大悟似跟了上去。
他在求学上很有天赋,但是某些方面却是十分迟钝的,他跟上去对常徽道:“常二,方才某个瞬间,我竟然觉得你有些像是泥塑的菩萨。不,菩萨都慈眉善目的,你不大像,你像是城外平阳观中泥塑石雕的天尊。”
魏朝前几任君王有好道之人,耗巨资群集天下奇珍异宝,又号令万里疆域之内的能工巧匠,绘画、雕刻、塑出了一尊以某朝国师为原型的天尊相。
这尊天尊相,风雨中屹立百年不倒,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惟妙惟肖酷似真人,和锦缎华披、金冠玉带,而是他的神色,与大慈悲殿中诸天神佛菩萨的慈眉善目截然相反的冷绝。
眼眸深邃,面上无悲无喜,神色却给人一种看遍红尘万象、冷淡至极之感。
二人不再在这上面有过多言语,并肩离了宅院,朝巷外而去。
冬日落日早,出来的时候,已是斜阳日暮,散淡的金光在灰白的墙面上洒出道道金光,在墙面上映照出影子,有漫天的雪轻缓落下,拂在肩头和发上。
常徽走到胡同口,一阵冷风袭来,风雪砸了满头满脸,身后的斗篷鼓起,他微眯了眼,空中有一股很淡的甜滋滋的味道。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瞳孔微缩。
眼前立着两位貌美的女郎。
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二十左右,梳妇人头,蓝色袄裙,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眼眶微红,神色怔楞,右臂被身边的另一个女郎紧紧搀扶着。
另一个,赫然才十六七岁,少女气息展露无余,鹅黄色的琵琶袖对襟袄,雨后天青的百褶裙,两根发辫从耳后伸出,静静地垂在胸前,红色的发带紧紧缠绕着,像是火一样的艳丽和灼热。她剑眉凤眼,眼角微翘,眸中黑白分明,在这样的风雪和斜阳中,竟显出春日一般的生机来。
赫然便是,白蕴。
双方在胡同口碰面,一言不发,常徽和重锐意微微退后一步,朝着二人拱手行礼,她们两个歉身回礼,而后进了胡同。
常徽不知不觉落后了重锐意半步,斜阳中,他看着日暮的太阳,不知怎的,想起那双熠熠生辉的眼,情不自禁地、以很小的幅度朝后望了一眼——
正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
她莞尔一笑,在斜阳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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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再遇(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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