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马车
今夜降雪,又经了这么一遭事,常徽现在只想早点回府睡觉。
明日不用早起来国子监,倒是一件好事,或许,他该去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上辈子,那些同僚们,惯喜欢请人到乐坊或是私宅里,做些附庸风雅之事。说是什么诗集花会,在常徽看来,也不过就是批了皮的宴赏大会,不过有时赏的是诗词歌赋,有时是花草珍宝画作,有时,又是人或者歌舞。
分明都是为了一个“贪”字,却好像披了风雅的这层皮,就成了什么高雅之事,叫永安权贵趋之若鹜。
常徽想起那些宴会,额头不免有些疼痛起来,他叹了口气,按了按两边穴道,觉得这种事,大抵是不适合自己的。他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焚香读书,又或者听一段琴音,便很好。
这种思绪一闪而过,在常徽将要走出国子监侧门的时候,就见空地上停了一辆绀青色的朴素马车。
常徽不在意,擦身而过之时,被人叫住:“常郎君稍候!我家主子想与您说几句话。”
常徽并未迟疑,直接上了马车。
常家小门小户,常府府邸距离国子监也并不远,常徽平日都自己步行来上课,但此时他已经没了踩雪走回去的心思,送上门来的马车,不坐白不坐。
车帘被拉开,暖色光芒和热气一起扑了常徽满脸,他鼻尖还萦绕着一股浅淡的酒香味,甜丝丝的。
车内是一个女郎,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一身单薄的青衣,头发微散,披了满肩满背。她侧坐对着车门,两腿盘膝而坐,坐在蒲团上,面前的火盆里是烧得通红的炭火,上面架了热水,正滚着酒。
常徽瞥了这女郎一眼,一言不发,也盘膝,坐在她对面。
引路的小丫鬟见常徽这般不见外,面上欲言又止,看看马车外头,又看看里头,最后将目光投在那女郎身上。
梁韫青倒是显得很镇定的模样,只叫小丫头在旁边候着,外头马夫一声吆喝,马车辘辘地动了起来。
不是很快,但是很有节奏。
常徽看了一眼马车角落挂着的一卷竹风铃,在叮咚叮咚的声音中,如此想到。
梁韫青两颊略有腮红,许是喝酒喝的。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酒气,动作神态堪称是肆意至极。
分明是个大家闺秀,却如此放浪形骸,在外头叫旁人看见了,难免非议几句。不过她都能在夜间叫常徽上了她的马车,这点要是传出去,风言风语,更比这一丁半点的放浪形骸来得更要叫人嘴碎。
“常家郎君,初次见面,你似乎并未有多惊奇?”梁韫青道。
常徽并不搭话,自顾自地将一旁小几上的橘子剥了皮,将橘子皮丢进火盆中。
果皮燃烧的香味盖住了浅淡的酒香。
梁韫青是个很奇怪的人,上辈子的常徽与她关系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赖。硬要说,大抵能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来概括。
她是丞相梁川川的长女,聪颖好诗书,梁川川对她也甚是看重,许她入国子监读书,许她入朝为女官,甚至许她终身不婚。满朝文武和寻常百姓家,多是期盼儿子立业,少有见这般待女儿的。但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位,大抵算得上是一个“不孝女”。
这对父女之间到底在打什么机关,常徽从前了解过,并且借由此事,离间二人。虽然这并不是最后扳倒梁川川的手段,但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将那些年岁的委屈尽数还之于他,再让梁韫青去对付他,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杀人诛心”的念头。
上辈子一想到这点,常徽就会觉得兴奋。
现在么,这股兴奋劲儿早就随着他的最后胜利,而消散许多了。
如今纵然再见梁川川,他还是那般叫人厌恶,但是却也没有上辈子的那般厌恶了。
梁韫青的遭遇,常徽上辈子就搞清楚了,如今见到这位昔日的“同盟”,心中除了些微的唏嘘,更多的是冷淡。
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梁韫青要说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叫常徽有些想不清楚,他如今无权无势,贸然对上梁川川这么尊庞然大物,只有就地歇菜的份儿,梁韫青是怎么敢,这么早就找上自己的?
上辈子,也得是三年后,常徽入了凤台鸾阁,简在帝心,成为朝堂的一代新秀,她才找上门来,说要合作的。
常徽想,到底算是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好歹也要装一下。他遂点头,道:“不知女郎寻徽,所为何事?”
梁韫青道:“三日前,丞相梁川川和礼部尚书程保保,在闹市遇刺,不知郎君可知?”
常徽抬头看她,面色不变:“此事,徽略有耳闻。只是不知女郎提此作甚?徽不过一介白衣,也无万贯家财,可请不动能躲过禁军围追堵截的江湖人士。”
梁韫青温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头道:“郎君如何得知,这刺客能躲过禁军?”
常徽道:“听学子们提及过一二。丞相和尚书当街遇刺,此事非同小可,此事全城戒严也不为过,只是到了如今还没有丝毫动静,想来刺客是早已逃脱了。”
梁韫青浅笑一声,说:“郎君说笑了,不过区区两人的遇刺,怎会引来禁军守城?圣上不过就是交予大理寺查探罢了。只是大理寺当中纵然再多高手,也不过一群酒囊饭袋,面对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到底还是无能为力的。只是,韫青不知,郎君的消息是从何得来的,原来坊间流传的消息,竟然都已经如此离谱了吗?”
常徽听罢,皱眉,还没得及为自己的“消息灵通”说上一二,先反驳了梁韫青的话:“女郎说大理寺众人都是酒囊饭袋,未免有失偏颇。”
话题进行到了这里,梁韫青也没了什么心思。
明灭的烛火之下,她隔了被炭火炙烤得有些恍惚的空气看常徽。
他面色淡然,面容清冷,比宫中那位冷艳卓绝的常昭仪,更有几分缥缈若仙的恍惚感,叫人一时分辨不清,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了宫宴的缘故,梁韫青是见过这位常昭仪的,她确实生得冷艳,再加上被娇养在皇宫中,集全天下的锦绣华服堆砌,珠宝首饰相配,有天山雪莲的冷傲,更有牡丹的盛世之容姿。
在梁韫青看来,她的心思不难猜,无非就是要做人上人罢了。
但是她的同胞兄弟,这位常家郎君……梁韫青想了想这段日子以来收集到的消息,觉得她有些看不透这位。
马车辘辘响了一路,角落里的竹风铃叮咚声音不绝,一荡一荡,一声一声的,十分有节奏感。在这种被暖意和些微摇晃以及有节奏感的清脆声音中,常徽罕见的察觉到了几分惬意。
若不是马车突然停下,一旁的小丫头嘀咕着说到了常府,常徽觉得自己有可能在马车上睡着。
他起身,朝梁韫青行礼,随后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动作是十分的流畅,毫不留恋。
从头到尾,两人除了那番话,没有再说什么,他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份,但是冥冥之中,梁韫青觉得,他似乎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份。
待得常徽转身,就要朝院内走去的时候,梁韫青突然掀开了马车帘子,叫道:“郎君且留步!”
常徽顿了下,转身,看着梁韫青勾腰,出了马车,她走到常徽面前,递上来一份请柬。
“正月十五,踏雪寻梅宴,想来,郎君不会缺席。”
见常徽皱眉,随意接过请柬,颇有几分兴致缺缺的模样。
梁韫青忍不住,又道了一句:“想来,这次宴席,郎君不会空手而去,空手而归,定然会尽兴。”
常徽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也未曾理会她,径直进了屋去。
梁韫青站在原地,看着常徽毫不留恋的背影,眸光微闪烁,忍不住轻声呢喃了一句:“怪人。”
确实是个怪人。
正月十五的踏雪寻梅宴,并非一场简单的宴会。
永安的世家、勋贵、文人、武将,乃至宗室,都会有不少年轻有为的后辈参加,算是一场变相的权贵交流宴,为上位者挑选合适的下位者,兼而有,为底下的小辈们牵桥搭线寻一门亲事的说法。通常来说,与会之人,都是国子监四门当中的才识出众之人,各大世家以及地方上的才名渊博之人,以及相当的权贵子弟。
而这场宴会最后偏向于哪一脉,最后还是看主持宴会之人。
几十年前,江湖和朝堂还没有现在这样泾渭分明的时候,因主持宴会的人好侠客,还邀了有名的江湖侠客。彼时剑仙与文曲星,同为帝王宴上客,还流传下来了诗词歌赋以及画作曲谱若干,堪称是盛名一时,流芳数十年。
常徽上辈子,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宴会。
他先是佞臣,后是权臣,朝堂沉浮那几年,他是孤臣。
孤臣,是不会有帖子的。
最初以常徽的身份,是够不上这样的宴会,后来以他的身份,是这些宴会,够不上他。
这也就导致了……常徽,其实并不太知晓这所谓的踏雪寻梅宴,在永安当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常徽只觉得烦闷。
他只想一个人好好待着,并不太想去这些在他看来很是无趣的宴会上,看一行人对另一行人,或是一些无趣的事物,进行追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常徽的喜好和景明帝的喜好是出奇的一致的。他们都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养养宠物,顶多再拉上三两好友,一起相聚。像是这样几十上百号人,衣着光鲜亮丽,进行一些无趣的活动,他觉得很是无聊。
他转身就将这件事给仍在了脑后。
翌日,常徽没有去国子监,到了傍晚,重锐意上门拜访。
常徽怀中搂抱着常叔买来的狸奴,在火盆旁边给它顺毛。狸奴是个乌云踏雪的小家伙,全身皮毛水润光滑,下巴微仰,呼噜呼噜地打着呼,尾巴尖儿的一戳白毛一荡一荡的。
重锐意坐在对面,定定地看了半天常徽撸猫,而后说:“徽弟,你昨日与那几个藩生说了什么?”
常徽抬眼看了他一眼。
重锐意继续道:“本来昨日听孔祭酒的语气,那几位藩生是要入国子监的,如今却听说不去了。不仅如此,连使臣都得了好大一个没脸,听说国子监丞找去驿馆的时候,他们正跪在房间的地上,对着一幅画像,嘴里叽里呱啦地比划着什么。主簿们好说歹说,都快把嘴皮子给磨破了,他们硬是不肯来国子监。”
重锐意一边说,一边冷声笑,不知怎的,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显得有几分落寞和无措。他道:“藩生入国子监,本是一桩美谈,现下好了,让几个连大魏的官话都不会说的番邦人进国子监镀金,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弄成这样两边不着的样子,我看,国子监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怕是要贬低不少。”
他话语中,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也确实,国子监有着普天之下最多的藏书,其中不乏孤本,而且还云集天下群英大儒。
在几十年前,国子监很有几分天下文辉聚于此的辉煌,奈何先帝嗜好杀戮,逼走了不少大儒,如今国子监只是靠着往常的底蕴在坚持罢了。即便如此,国子监也还是天下文人梦想的地方,如今叫孔祭酒收受不识字不会说大魏官话的藩生进来镀金,难免会给人有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受。
孔祭酒也确实短视,为了一时蝇头小利,败坏了国子监的百年清名。格调这种东西,供上去很难,但是拉下来,是很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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