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定宫后,宁玉珈拈着自己在城南得到的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很久。信是突然出现在她膝头的,那时长街之上疾驰而过的轻狂少年险些撞上了她的马车,两匹马都受到了惊吓,场面很是混乱。
应当就是那骑在马上的少年趁着混乱之际将这封信从车窗丢了进来。信上没有署名,但那名送信的少年作一身市井浪荡子的打扮,在他的马匹经过之际,宁玉珈可以闻到一阵猛烈的酒香,那种酒香来自于东市某间很有名气的酒楼……
这封信,应该是江遇欢写来的。
宁玉珈已经说过了,她不再需要她的帮助。可是江遇欢却还是冒险将从荥阳王那打听到的情报送到了她这儿来。
这可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但眼下好像不是该责怪这个女人固执的时候,她似乎更应该感激她。因为江遇欢这一次送上来的,是极其重要的情报。
如果太子真的死了,这意味着长安朝堂将有一次重大的变动,有很多人将因此跌落云端,也将有很多人一朝得道,更会有很多人死去。
宁玉珈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了暴风雨之前的海畔,天穹浓云翻滚,海浪如蓄势待发的凶兽。她随时会被卷入其中淹死。
太子死后,首先谢湫将要面临的是缪皇后的怒火。失去了独子的女人会比母狮还要凶狠。东宫属臣——那些被太子从五国大力搜罗来的才俊们将如同失去了林木的鸦雀,再无栖身之所。
之后无论魏帝是否会为太子的失去而悲伤,他总要再立新的储君的。魏帝年事已高,能够被立为太子的只有荥阳王。荥阳王是不会对宁玉珈仁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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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玉珈抽空去了趟东市。登上了那间她最初见到江遇欢的酒楼,大概两个月前,她就是在这儿与江遇欢共舞,也正是在这附近遇刺。
没有江娘子起舞助兴的酒楼比起往日来说要冷清了许多,宁玉珈找了间隐蔽都隔间坐着发呆,安定宫那些随从被她打发到了屋外。
没过多久,她便等来了她想要见到的人。
来到这里之前,两人并没有做过什么约定。然而就是有种特殊都默契,让她们在此地再次碰面。
“太子,果真是死了么?”宁玉珈问。
江遇欢身边的随从也都留在了门外,隔着纱幕,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
江遇欢跪坐在她身侧,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妾身不敢在此地多留,恐为君侯惹来麻烦。”江遇欢的声音又轻又急,掩藏在纱幕外的琵琶曲中,“妾身只有一句话想要奉劝君侯——宜早做打算。”
这里是酒楼,不少浪荡子聚在这儿买醉纵情。隔壁有人请来了乐伎奏曲助兴,那琵琶声凄切刚劲,宁玉珈侧耳听了一会,辩出了这是民间的一支俚曲,曲中似乎说的是楚汉之争的末尾,项王被逼至垓下,命数将绝之时。
“四面楚歌么?”宁玉珈苦笑,给自己又添了一杯酒。
“您不会是项王。”江遇欢猛地开口,犹豫了会,用极其低微的声音唤她:“……陛下。”
陛下,这是世人对君主惯有的敬称。皇帝至高无上,寻常人不能直视其颜,不可直呼其名,只可站在宫殿台阶之下垂手听命,故需以“陛下”二字代指天子。
宁玉珈已经很久不曾听人称呼她为陛下了,乍然听闻这两个字时,她略有些恍惚。
“对陛下来说,最坏的结果是荥阳王登基。可如果,荥阳王也死了呢?”江遇欢起身,作势为宁玉珈倒酒——安定宫来的侍从还站在门外,他们尽管拿了宁玉珈的钱财,不会对她看管过于严,但他们毕竟还肩负着监视宁玉珈的任务。
在连绵如雨的琵琶音之中,江遇欢的声音清幽寒凉,“妾身是从荥阳王那儿打探到太子已死的情报的。就连皇帝都不知道太子已经死了,为什么荥阳王却抢在了这么多人之前得知了这一消息?”
宁玉珈端着酒杯发呆,没有接腔。
“荥阳王派了人前往蜀地,并且去了剑阁。”
“你是想说,是荥阳王杀了太子?”
“长安城上下,哪怕是如妾身一般的氓吏小民,都知道荥阳王想要太子殿下的命已经很久了。这回太子出事,凶手要么是蜀地乱民,要么,就是荥阳王。”
如果宁玉珈想要谢湫活下来,那么杀死太子的人就只能是荥阳王。
“可是你凭什么说杀人的是荥阳王呢?”
“杀人的就是荥阳王。”
宁玉珈明白了江遇欢的意思,猛地起身,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切莫做什么傻事。”
江遇欢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中映着宁玉珈的身影,她低头,“臣民为了君王赴汤蹈火,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她挣开宁玉珈拽着她衣袖的手,起身离开。
这时恰好帘外一曲终了,项王终于到了末路,垓下兵败,乌江自刎。
外头站着安定宫的宫人,宁玉珈不能在脸上露出哪怕丝毫的不舍与不忍,更不能追上去。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窈窕秀美的女子走远,没有回过哪怕一次头。
她又慢慢的坐下,沉默的饮下一整壶的浊酒。她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坚定的忠诚之心,因为从她出生开始,她就不曾向谁献过自己的忠诚,而是享受着旁人的忠心。
什么是民呢?她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
为何民会理所当然的忠于君?若干年前,曾有一个少年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
什么是民?他们为什么会无条件的忠于某人?
次日,有一骑从蜀地飞驰入京,带来了太子的噩耗。
太子果然出事了,在剑阁所遇到的那一次刺杀已经几乎要了他的命,而卷土重来的乱民这一次更是来势汹汹,将太子所居住的行宫化作了火海。
帝后震怒。提议杀死谢湫的言论甚嚣尘上。谢湫是不是无辜已经不再重要了。皇帝需要用蜀国前任国君的性命,震慑九州之内所有对大魏心存异心的人。
谢淑妃送来了消息,说是魏帝正在与群臣商议是否该处死谢湫。白相在政事堂力保谢湫,但恐怕他撑不了多久。
将这消息告诉她宁玉珈又有什么用呢?她起身,烦闷的四处走动。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兄长才死不久,魏军来犯,直逼她的封邑昌平。那时她就待在昌平城内,是穿着华服戴着假髻与珠钗的长公主。她听着昌平的官僚凑在一起商议,最后只能相顾垂涕,她看着城内数万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争相逃命,走不了的老弱妇孺绝望的等待死亡。
那时她也感到了烦闷,好像是有谁扼着她的喉咙。
于是后来她索性夺了昌平县尉的兵权,换上胡服,摔了头上的珠玉,亲自领兵迎敌。
那么现在呢?现在她又该怎么做?
当年她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可现在都她站在空旷都通明殿内,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最终宁玉珈只是找了一壶酒,藏在安定宫的某个角落里偷偷的喝。
她不想让余晚或是别的什么人见到她这幅模样,但她落魄失意的时候就是想喝点酒。
宁玉珈少年时性格刚强,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想要什么都最终能够得到。可是后来她才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总会面对许多让你无可奈何的事,纵你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永远也无往不利。
江遇欢也好、余晚也罢,那些燕国的旧人始终选择相信她,效忠她,这些人就没有想过,宁玉珈也只是个普通人,只要是普通人,就会有失落的时候。
一年前宁玉珈失去了自己的国土,现在宁玉珈或许即将丢掉自己的性命。
喝到五六分醉的时候,她面前出现了一抹人影。是西昏侯。
“你怎么在这?”他问,微微拧起的漆黑双眉之下,是带着些许无奈和嘲弄的眼睛,“还这副鬼样子。”
安定宫内有大片荒芜的殿堂园林,宁玉珈眼下就缩在一堵半颓的墙垣边,垂下的藤萝和脚边的杂草掩盖住了她的身形,眼下的她仿佛是被遗弃在外都猫狗。
宁玉珈朝他举了举手中的酒坛,“一起?”
太子薨逝的消息这时已经传遍整个安定宫。五国的国君们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他们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命运。
无业侯将自己紧锁在真和殿,不饮不食;寿远殿内的庸德侯夫妇相拥嚎啕,就连一向沉稳,好似什么都不害怕都宁玉珈都躲着悄悄的买醉——西昏侯忍不住讥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近日所见种种真是有趣。
阿玉:我好颓,我只想做咸鱼
作者:我好颓,我只想做咸鱼
书内众人:不,你们不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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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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