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月朔(三)

十月朔,送寒衣。

霜侵送秋,恶冬吞命。

程秉起了个大早,天未亮时便穿戴好了官服,提前把入冬要烧的火炉拾掇了出来,他一向是不爱起早的,若真睡不着顶多起来翻几页书,但今日却不能有这个闲情。

寒衣节将近,朝廷上下比平时忙了许多,要准备祭祖的供物,还要赶制待烧的冥衣——这些倒与他没太大关系,只是皇子们的课程要加紧,寒衣节当天皇嗣子孙也须随着一起祭祖,那落下的课程只得提前补上了。

程秉心中念着今日治办,伸出手去抽屉里拿崇文馆钥匙。

咚咚——

“兄长。”

天还暗着,屋内只闻烛火烧芯的声音,荧荧之光照到门口映出一片影子,那声音细如蚊蚋却分外熟悉。

“何事?”程秉神色不惊瞥向门外,钥匙攥在手里揣进了兜。

“今日天转寒,我被冻醒了。”程怀在听到答声后从门外溜了进来,自如落座。

程秉这个弟弟是他父亲正室郑媛的儿子,将满十二,还算听话,只是礼数欠佳,尤其在他面前,但特别黏兄长,程秉对自家人总有无限的宽容,又碍于自己在家中的身份不算太清明,几乎没太管过,皆随这小弟去了。

“冻醒了你来找我?”

“我看屋里灯亮,”程怀低低打了个哈欠,“过几日又是寒衣节,我猜到你应会早起。”

程秉收拾完毕,走过来坐到桌子另一边,心里门清这小子找他为的什么事,便打趣道:“你既猜到我早起,何不捎带替兄长将车马也备齐?这人呢,有贱性,心情一好,不准什么事都应了。”

程怀抬头看看程秉,也听不出他兄长前半句或多或少或隐或晦,想润物无声地教给他点待人接物的规矩,只知道被说中心事,半晌后,才从嘴缝里泄出来一丝声音。

“哦。”说罢又把背一挺,壮了壮气势,“好……好吧,我是想来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入宫。”

瞧瞧这不挺聪明,不说能不能,而问什么时候。

程秉一眨眼,没接招:“嗯,我知道。可你也知道不能。”

程怀张口还想继续,与对座目光一接,活像被寒气封了嘴,措不出说辞。

程秉笑着给程怀新沏了一壶热茶。

“这几日提了好些回了,入宫想做什么,不念书了?当心挨父亲打。”

程怀撇嘴:“我又并非兄长你,让我干坐半日也憋不出来两个字,委实难熬。”

“你还得科举。”

“我……”程怀接过程秉递来的清茶,看着杯中斜影好似福至心灵,小孩儿最能冒鬼点子,他低声半委屈半激动道,“我知道,我,我就是想去崇文馆看看,听闻那儿藏书千万,有不少寻常人家这辈子都见不着的书!”

程怀一抿嘴,又蹦出几个字:“还有……天朝秘闻什么的。”

天朝秘闻……

程秉瞧着他,傻小子咧嘴自觉道:“昨日听教书先生说的。”

程秉看着弟弟满面讨好样:“你进宫就想去崇文馆?”

程怀嗯嗯点头。

“你若真有想看的,来同我讲便是,你兄长又没在崇文馆吃白饭,”程秉忍俊不禁,敲他脑门,“要借阅几册书还不算是难事,倒是你,下回试试在父亲面前说‘寻常人家’,仔细他郁气动怒。”

“跟旁人比嘛。”程怀眼睛闪着,“可以不?”

程秉盯着他,在程怀要蹭到他脸上来之前无奈道:“寒衣节那日可以,父亲也会去,若他点头,到时我自会想办法将你带进去。”

及崇文馆之时,隔壁已有零星读书声,程秉刚抬手准备清点书籍,一阵嗒嗒嗒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

“先生,外面有人找。”

程秉低头,是四皇子崇平。

今日尚早,只程秉一人在崇文馆,崇平便来找他。

“是礼部卢廷卢主事。”

“好,我知道了,先回去念书吧。”程秉半蹲下去,双手给崇平理正了衣冠,拍拍他的肩。

“嗯。”崇平嗒嗒嗒又跑走了。

卢廷在馆外候着,看到程秉来了,微愣一瞬,迎了上去。

“今日授课的先生们都还未到,如有要事同程某讲便是,稍后自代为传达。”

程秉躬身行了一礼。

程……?

卢廷盯着程秉的脸看了半天,半晌一拍手,仿佛声音和模样终于在脑子里咔嗒上扣,辨出这是哪号人物,连忙行礼道:“看我这脑子!先生是张太傅身边的程夫子吧,失敬失敬!”

话没问题,但程秉莫名从这个卢主事身上感受到一股浮躁,嘴一张一合间恍似透出酒气,于是他稍拉开距离,只简单道:“请讲。”

“啊,这不是寒衣节将近,”卢廷正了正神色,“礼部来通知一些到时需准备的物什,另外此次来,还得确认一下小殿下们的功课部署和礼仪典范。”

方一提到小殿下,卢廷神色虽正,却似强忍,话音跟着目光发散向四面八方,总之眼神很飘。

程秉直觉奇异,想张口试探,但卢廷盯着他身后先打断了他:“夫子,崇文馆里祭祀的书也需准备出来,另外,卢某还要借一册书。”

-

程秉看着在书楼里上上下下的卢廷,忍不住道:“主事具体需要哪一本书?或可知晓题名?告知程某,大致位置应会清晰一些……”

“不碍事!这书楼书也太多了!”

卢廷把书翻开看看,又立在原处推回去,紧接着去扫荡另一排书架,那本刚被他推进去的书如此又被他的动作带了出来,程秉连忙几步上前接住了那书。

真是,动作拖泥带水,步子莽莽撞撞。

程秉向来律己要稳重,朝中官员相见大多也打官腔,真是好久没见如此莽撞之人,乍有些忍不住话,无奈委婉道:“卢主事夜间就寝可还安稳,眼中血丝愈重了。”

没听到回音,程秉把书放好,一转头,猛地发现卢廷就站在面前,细察才觉那满脸皮肉不由自主地抖着打架,分明是贴近对视,程秉却感觉没在那发浑的双目中看到自己。

莫名让人浑身不得劲。

“你……”

“我找到了,出去罢。”卢廷看起来真像被伥鬼夺舍,身体内有两人在博弈,压下抽搐,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书。

《小雅·楚茨》一本薄薄的单本装的诗经,上面只有楚茨那一篇,其余皆是时人批注。

卢廷退开,程秉浑身紧绷的肌肉才稍微放松下来:“主事今日只拿楚茨吗?”

卢廷用手抚去本上灰垢:“先拿楚茨,其他再议。”

程秉想,倒是会选,崇文馆里的书不是都能外借的,重官也不行,不论遗失与否,若随意借出去,前脚踏出馆门,后脚就算踏进黄泉了。

而卢廷手中捧的这本,国祭所用,不过馆中各先生们认为楚茨单装费事,索性将祭祀文目全编纂到一本上了,例如此番祭祀便用汇编的,这单本若前些日子来拿,估计还借不走,斟酌着,程秉还是对卢廷道:

“主事阅后也烦请尽早还回,这单本装上侧边的批注也是宝贝,丢不得。”

卢廷应允,程秉无声松了口气,领着他往外走。

“剩下事宜稍后我会转告太傅,请主事放心。”程秉走在前面敲官腔,不出意外地得到一个没回声的屁。

程秉皱着眉往后看了一眼,却发现卢廷紧盯自己腰间,程秉顺着目光摸了摸后腰,脊髓中爬出一股凉意,像某种阴凉虫兽舔舐而过。

青天白日的能不能不闹鬼。

依旧还没来得及分辨眼前是人还是其他什么,就见卢廷差点磕上他,旋即一个激灵回神,没头没脑答道:“啊,无碍无碍。”

寒衣节不光朝廷要过,百姓同样也要在寒衣节给祖上烧包袱、冥衣,亦或买些过冬用的烟筒、衣裳。

程秉来西街的时候已是申时末了,他将崇文馆的事务尽数处理好,礼部那边传来的话也转告了张太傅,一看时辰比平日要早些,便打过招呼出门了。

不知是不是真受卢廷影响,他觉得似乎自己昨晚也没睡好,脚步发飘。

细算时辰近闭市时刻,不少摊贩已清了摊。

剩下的便统一地把冥衣挂在店铺门面上,自己在铺子躺椅上歇着,店里烧着红烛,点着熏香,烟雾四散,天色微微发暗,气氛非常到位。

此刻走在这条街上就跟进了黑市似的,四下雾起,程秉不由得神游。

他今日是来买寒衣节给母亲烧去的东西的。

入朝跟在张太傅身边也有四五载了,张岭自官就太傅后便多次向圣上进谏,也想给程秉求个正经官职,圣上却屡次三番闭口不谈。

也怪不得旁人,程秉自出生起身边的流言便不绝于耳。

说他程秉是程家的外子。

郑媛定然不是他的生母,这点程秉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还有传言道程父也并非生父。

出身尚存疑,圣上怎会任凭无法知根底的人入朝为官呢。

其实他对自己生父母之间的事也不甚清楚,更不知生母忌日一类的时间。

程父竟也不知。

于是索性一年到头有哪些要上坟烧香的,亦或大喜庆祝的日子,他都自己去买一点东西,避开其他人单独烧给未谋过面的母亲。

这么多年下来,已成习惯。

“贵客是在找寒衣节待烧的冥衣吗?”

身侧一家小贩叫住了他,程秉脚步一顿,抬头看去。

临近闭市,街上本就人迹稀少,零星几个一天下来也累了,所以方才这一路走来,几乎没人说话,更别说叫卖声了。

这一声便显得突兀,不仅声音突兀,程秉盯着这家商铺,觉着它在这一众铺子里也十分惹眼。

西街商业十分繁茂,但往里走拐过来的这条巷子,基本都是一些战乱流民或穷苦百姓,在世情包围下寻找一线生存的希望。

而面前这间铺子不仅设计了牌匾,还精心装潢过,卖的东西也精致、齐全,简直像是被足量油水泡过的银堆。

程秉想,这太招摇了。

“你这东西挺齐全。”程秉上前拿起一个香囊说道。

“哎哟抬爱了。”高蓬搓着手,有些谄媚地说,“贵人打算买些什么?东西是烧给故友或是先祖?不妨仔细着说,我这里好货多!这台面放不下,搁那儿压箱底还有许多。”

程秉抬眼看着他,说:“东西这么多,怎么不盘个大点的店面?”

高蓬刚想摆手打趣,却不想隔壁妇人出声打断了他。

“贵人慧眼,这高家小子底厚着呢,赚钱可有想法,偏生还是个命好的,这几天收拾着就快搬地方了,店面都谈妥了,就等交押款喽。”

高蓬被她夸得看样子想找地缝钻,妇人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笑着去收拾铺子了。

高蓬赔着笑。

程秉把手上的香囊放下,敲了敲桌面,问道:“你这儿值钱的东西有哪些?”

“这话一语中的!小人自方才打照面起,心里真想着个东西,衬得贵人身份!烦请贵人稍等……”高蓬边说边往铺子里走。

身份?忘记今天穿着官服出来了。

程秉平时上街尽是素衣,今日从崇文馆里走得匆忙,也没回府,直接来了西街。

说来也奇怪,衣着还真是挟势弄权的得力臂助,这一口一个贵人……

程秉看高蓬翻箱倒柜的架势,正思忖着身上钱带没带够,就见高蓬用头顶开里铺挡门的垂帘,抱着一个箱子出来了。

“来喽。”

箱子打开,入眼是一些正常的冥衣香烛,锦缎丝绸。

看起来还行,程秉的目光逐一扫过,最后落到了一匹五色锦上。

他刚抬手指了指,没来得及询问价钱。

“程夫子?”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漏进程秉耳朵里,还未转头看来人,便觉身侧风一动,是昨日崔衔鸢那男宠,他记得,私下里还找人打听了些。

程秉稍往一旁让了让。

“德不配位,并非夫子,侍读而已。贺公今日怎独自出来了?”

“我家娘子吩咐来购置一些入冬的家用……打算买些什么?”

程秉往铺子方向一偏头。

周遭空气似有一秒凝滞,高蓬笑着说:“两位认识?呃这位客人是要买入冬的家用?巧了我这里也是有的……”说完转身又要往里铺钻。

“不急。”贺寅也笑着,伸手一把抓住了高蓬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掉了个头按回来。

“明日再来也成,你这箱子里搁着的是什么?看着挺贵重的?”

高蓬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微微抖着,“是,是,有一些寒衣节烧祭的东西……”

程秉在一旁静静站着,看着几乎勾肩搭背的两人,叹了口气对高蓬道:“不必了,今日银子没带够,你这东西挺好的,当心收起来,别转头叫人偷了。”

说罢转身要走,补充道:“若要买,明日我会叫人来取,东西烦请留一晚。告辞了二位。”

高蓬想拦,贺寅先一步出口,横在他身前轻声说:“这位阁下若是偷偷买来烧给某个人,不愿让旁人知晓呢?你方才老远就瞧见我认出他往这边走吧?也不知道帮忙挡挡,万一我和他不对付呢……你这生意做不成了,他明日不会来买你的东西的。”

还没走远的程秉:……

次日清晨,程秉换好官服,盯着桌上过夜的凉茶坐了半晌,最后还是让家里的小厮去西街把那匹五色锦买了回来。

那匹五色锦在桌上等他,小厮也踩着点在院外等他,却不曾想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程秉昨日回屋歇息得晚,早晨起来好一阵头疼,到崇文馆时也迟了些,于是直接去隔壁国子学伴读了。

散学后他又单独给崇平念讲了《墨经》。

《墨经》虽并非主要课业,但崇平感兴趣,小孩儿私下偷偷来找他,他便多给崇平讲了讲。

眼皮耷拉着刚推开院门,程秉就被一旁的小厮吓了个结实。

或许是有要事,但是……

“你在这儿站了几个时辰?”程秉叹了口气,“有事要报何不等明日?如此久立院外多不成事。”

程秉累得头重脚轻,现在非常想打发走面前的人,好生睡一觉。

小厮固执地站着。

家里的小厮时常在换,程秉也从没刻意去记,思来想去,他还是多瞧几眼记下了这人。

外面天寒,程秉让小厮进了屋,小厮一瞥桌上的五色锦,垂首道:

“今日领公子命,去西街……呃最华丽的那间铺子买了五色锦。”

“诚如公子言,那铺子很是惹眼,一下便找着了。可刚靠近,却见招牌未揭,铺子里也没人,隔壁阿婆说再早些她来时便如此,也未见着人。”

“阿婆说他们邻居之间熟,她能做主,小人便答要五色锦,她皱眉没吱声,小人又说是昨晚来看过的那位公子。她愣了下便去那铺子里翻了许久,果然翻出来一木箱,里头就放着这五色锦。”

“她也不知价,只是看上去贵重,小人怕误了事,就……把带去的银子都留下了。”

小厮抬头看了一眼程秉脸色,有些发抖:“只是怕空手回来,误了公子意思,绝无,绝无半点贪主家钱财之龌,龌龊……”

小厮年纪不大,看起来快哭了。

程秉一直盯着桌上的五色锦,听着这话才明白这小厮在院外傻等,又如此战战兢兢的样子是为何。

他抬头问他:“你以往是在郑夫人身边待着吗?她打过你?”

程秉不能太肯定,郑媛虽然不太待见他自己,但应也不是随意打骂下人的人。

“不……不是,奴才是前几日才被卖到程家的。”

“你先前是哪家的?”

“……崔家。”

崔家?

程秉抬了抬眉毛,打量眼前跪着发抖的人,片刻后,目光缓缓移到了面前的五色锦上。

他伸手将锦缎握在手里,指尖轻轻抚过,感受着细腻的质地,想着刚才小厮说的话。

“招牌没揭……也没见着人。”

“崔家……”

昨夜再次遇到的那个人在他脑子里渐渐成形。

程秉单手揉揉眉心,对小厮说:“我知道了,先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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