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首先花了一番功夫同李邺等人解释, 自己与城墙上拎大刀的山贼头目是血缘至亲,可以尝试着说服他放下屠刀,烦请各路人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又吃力地向她二哥表明来意, 费尽唇舌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观天寒从前在家里就挺不合群, 比起其他几位兄长, 他的存在感并不高, 平日除了练刀还是练刀,是个性情内向又古怪的武痴。
如今时隔多年, 这毛病不仅没能好转,看样子是变本加厉, 亲兄妹相见也要犹豫许久, 仿佛在怀疑他俩是不是官府找来假扮的尖细。
“哥,我可是你亲弟弟, 你旁人不信,总不能不信我们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俩真不是朝廷的走狗……”
“就算官府断案, 自古也没有不给辩驳的道理啊。”
观行云好说歹说地劝了一回, 才终于同意放人进来,但只仅限于他们两个。
此外就是燕山。
“朝廷这边需得有人出面。”他和李邺交换了一下眼神, 慢条斯理地信步而出,“就我去吧。”
他多少算是与观天寒相熟, 因此这个提议倒不曾遭到排斥。
依照约定,李邺的大军将退后到山底处扎营, 只好先劳烦他老人家顺便照顾着江流和双桥两个小鬼。
就这么折腾了一下午,等到寨门打开时,天色早已近黄昏。
“两道关都是在一个月里仓促修建的,目前还比较粗糙。”
观天寒领他们上山, 沿途不时介绍着整个虎头山巡防,“第三关正准备动工,我打算等搭好之后再重新加固第一二道,如此一来,你想再闯八卦阵,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合着,他心里还在惦记自己破他阵的事儿呢……
观亭月的视线从来往义军的身上一扫,“二哥,你到这儿多久了?”
“你说虎头山?两三个月。”
她三哥忍不住啧啧感慨:“才两三个月你就能搞出这阵势,有这恒心,去造反打江山不好吗?”
观天寒闻言却忽然闭了嘴,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无端变得有些阴沉落寞。
“大当家!”身后与一干官府人士交涉完毕的“诸葛孔明”提着衣袍颠颠地追上他们的脚程,“官兵已经撤退,一道关的阵型也留了几人善后,防守应该万无一失了。”他随即望向旁边的人,“呃,这三位……”
大概是观亭月方才甩两把刀破阵的模样过于彪悍,孔明至今仍心有余悸。
“哦,那是我弟弟,这是我妹妹,这……”轮到燕山时,他想了想,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旧相识。”
“原来是几位公子小姐。”老先生能屈能伸,立刻腆着笑脸打躬,“老朽朱明,是金府的管事,不嫌弃的话,唤我老朱就行。”
观亭月:“……真是个好名字。”
后者不明所以:“啊,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
大寨坐落于山顶之处,因为本就是由别苑山庄改造的,迎头还能看见檐下匾额上,中规中矩的“清凉小筑”四个字。
如今正是腊月隆冬天,无论庄外安置了再多的护卫与关卡,其院落中依然是寒梅盛开,雅致清幽的景象。
燕山并不想迂回,开口时语气是直截了当地严肃。
“落草为寇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还没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你知道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对着干,有什么下场吗?”
观亭月脚步蓦地一顿。
说不清是何缘由,她总感觉这席话里似乎沉甸甸的,压着许多自己捉摸不透的因果。
“公子便不要责备我们姑爷了。”朱老先生在旁惆怅地帮腔,“他也是因为小姐遇害,一时悲痛欲绝,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的。”
观天寒突然开口,“出事前,她同我提过与朝中权贵之交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是我没能留心,不知道她的处境已如此危机重重。没保护好她,是我的过错。”
“如果那天我能陪着词萱一起去便好了,若是我在,许多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
大军压境也罢,兄妹相聚也好,他统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态度,不曾想,此刻竟主动将话头接了过去,目光幽邃地盯着脚下的路。
观亭月不由担忧地注视他:“二哥……”
“家里的庶务我一向帮不上忙,脑子又笨,不通人情,不懂世故,连出去替她应酬酒饭都不能够。成日里只会打打杀杀,翻跟斗还没有猴子翻得漂亮,我有什么用……我根本就配不上她,对,我配不上……我浑身上下只剩拳脚功夫这么一个长处,却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好,我这个废物,活着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一死了之……”
观亭月和观行云起先尚对他深感同情,听到后半截,脸色双双复杂起来,知道是叨逼叨的老毛病又犯了。
唯有朱明拿着衣袖擦眼泪,在旁和他相对感伤:“姑爷,您别难过了,这错不在您哪……”
观天寒握紧刀柄,愈发坚定了要让天下官差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决心。
“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非得杀光襄阳的狗官给词萱陪葬不可!”
观亭月:“……”
完蛋,她还没开始游说,情况好像越来越难办了。
二哥俨然认定了是官府下的毒手,夹着一条人命的恩怨,要让他平心静气,从长计议,恐怕没那么容易。
等等……
观亭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姑爷?
姑爷?
姑爷?!
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两情相悦的味道,整个人无比震惊。
什么,她二哥和金家大小姐成亲了?
尚未等观亭月开口询问,前方绿荫盎然的石板小路尽头,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形徐徐走近。
来者裹了件极厚实的灰貂鼠裘衣,把整个脖颈遮得密不透风,貌似非常畏寒。
他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眉眼风流隽秀,举止闲雅斯文,姗姗赶到观天寒跟前,一扬袖袍,便恭恭敬敬地冲他作了个揖礼。
张口就道:“二舅哥。”
几乎是在同时,四下里炸起三个不同的声音。
“二舅哥?!”
观亭月的震惊瞬间又上了一个层级,匪夷所思地瞪向对面的她二哥。
二舅什么?
什么舅哥?
他是谁的舅哥?
后者全然没注意到众人缤纷多彩的表情变化,十分理所当然地引荐:“哦,这是金临。”
“亭月,你的未婚夫婿。”
他说“未婚夫婿”几个字的时候,就像在说“今天要吃饭”一样轻松简单,一点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观亭月怔愣过后,本能地往燕山那边望去,好巧不巧,他居然也不约而同地转回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撞。
那双眼里分明带着惊讷和无措,看得久了,她甚至还从其中捕捉到些许茫然。
一时间,观亭月竟莫名感觉一阵心虚,不太自然地率先将视线挪开。
金家大少爷明显也对当下的变故颇为意外,但他不过略一晃神,很快的就将脸上的讶异压了下去,笑得温暖和煦。
“真是有缘,想不到时隔多年,我们会在这里相遇。”
“嗯,有缘……有缘。”
她眼角抽得厉害,口不择言的敷衍了两句,疯狂地朝观天寒递眼色。
“二哥你们……是怎么走到一出去的,真是、真是很巧啊。”
然而对方心里塞满了妻离子散的颓丧,根本没接受到她给的眼神,还顺嘴回应。
“对啊,是很巧。”
“我昔年不是在凤阳府给你寄去了一封信吗?过了没多久便遇到了阿临,听他说要去襄阳投奔他伯父,我就想着咱爹不是葬在襄阳么?索性来扫扫墓,顺便送他一程。
“当时路上挺乱的,他一个文弱书生,指不定会被什么盗匪流寇盯上。”
“哪知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住下了。”
观亭月一言难尽地接着他的思路:“还和人家堂姐成了亲?”
你可真行,扫墓都能扫出个媳妇来。
提起这个,观天寒语气满是自豪:“是啊,我入赘的。”
观亭月:“……”
“如若不是阿临,我还未必能认识词萱。”观天寒毕竟当了别人好几年的堂姐夫,胳膊肘早就往外拐成了骨折,立刻热络地牵线,“你俩头一次见面,是不是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们先回避?你们慢慢聊。”
观亭月万万没料到这位金大公子居然拖了五六年还没成亲,连忙要推拒,“等一下……”
她才起了个头,金临却十分善解人意,“二舅哥,我和观姑娘到底是初见,独处恐怕不妥。此事横竖也不急,几位初至山庄,不妨先用晚膳,四处逛一逛。现下天色渐晚,有什么等明日再商议不迟。”
观天寒对此毫无异议,想也不想就赞同:“嗯,行。”
“我去命人安排客房,饭食的话……摆在花厅吧?正好顺路。”
观行云戳在边上,看着多出来的这个妹夫面面俱到,左右逢源。年轻的公子疏朗温润,言谈行止均挑不出什么差错。
可他就是觉得不大舒服,具体什么地方不舒服,倒也说不上来。
一个人世故圆滑并不是什么坏事,可太圆滑周到了,反而会给人一种不适之感。
简而言之便是不真实,很难亲近。
他转而瞧了瞧身侧的燕山。
认为这个妹夫似乎还更顺眼一些。
他于是走到后者旁边,立场坚定地拍拍他的肩。
“别怕,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燕山不为所动地斜眼睇他,随后目光落到尚在交谈的观亭月和金临身上,从始至终眉头一直紧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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