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赴约(二)

时渊的朋友里,除了玄淮,大都性格外向开朗,即使之前互不相识,也很快熟络起来。

他们过来拜会完商暨,又问起季寻月的名字。

其中不乏三四千岁以上、知道她和时渊过去的人,看见他们各种挤眉弄眼掩饰尴尬的表情,季寻月已经见怪不怪。

也有年轻些的不明就里,好奇问起时渊为何会认识魔尊,就被旁人捂了嘴。

她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却也不知如何应答,只道他们是朋友。

玄淮那边也颇为热闹,他前几日才夺得比试第一,自然引来不少关注。有几人也领了徒弟过来,交流间便让弟子相互切磋较量,也让虞在野多了和同辈的交流机会,陌生人的隔阂便在你来我往间消融。

随着宾客的人数增加,场上越来越热闹。

虽说今天是时渊的生辰,但这场聚会并未承载庆祝的作用,更多是为让众人齐聚一堂,把酒言欢,畅叙幽情。

商暨倒尽酒壶里最后一滴酒,轻呷一口,笑道:“时渊这孩子,人缘真是好。”

季寻月淡淡笑着,应和了一声。

如今时渊胜友如云,她自然为他高兴。

一切都如他那日在蜃渊所说,让她看到他过得很好,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经冰释前嫌,只差一个……不再为情所困,她衷心希望他能早日放下。

人到齐后,季寻月粗略扫了一眼,一共二十余人。

时渊领着众人步至后山溪畔,场地早已布置妥当,夜幕低垂,山间却亮如白昼。

商暨连连称赞,十分满意:“曲水流觞,甚妙。”

众人沿着两畔三三两两而坐,清茶美酒、蔬果小食皆备,此番聚会,吃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了。

共赏景色,谈天说地,此夜常记。

季寻月和商暨坐在末尾,鲜少参与他人的话题。

她无意饮酒,给自己倒了杯茶,闲吹晚风,倒也怡然自适。

商暨饮罢一杯,悠悠开口:“魔尊,我有一事希望你能帮忙。”

“神君言重,称呼我姓名就好。”

商暨哈哈一笑:“那你也别跟我客套了,老头子年纪是大了点,但也不想被叫得那么老,你便和小婵一样,唤我一声商伯父吧。”

季寻月笑着改了口:“不知伯父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小辈们圆满幸福,晏辰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相貌品行样样都好,还望你能在小婵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说完,商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示意,狡黠道:“他俩若是能成,老夫珍藏的佳酿随便你挑。”

季寻月以礼回之,轻笑道:“这条件实在叫人心动,晏辰神君青年才俊,不用我说,阿婵心里也清楚,可最重要的,还是要合心意,要想打动对方,可得多准备些花样。”

虽说下棋也能增进感情,只怕更多时候是激起好胜心。

“那傻小子,等我回去就指点他一番。”商暨听出她的暗示,爽朗道。

他又露出感慨的神情:“不知过了这么多年,小婵有没有放下秋梧,他俩……可惜啊。”

秋梧神君,玉千婵那位已故的恋人。

季寻月只知其名,未曾了解过他们的过往。

商暨问:“看样子,你不知道他们的事?”

“我和阿婵很少谈论过去的事。”

于很多人而言,四千年前的神魔之战是一道鸿沟,隔开了前半生的无忧无虑。

商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当年小婵和秋梧在一场春宴上一见钟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后来见他们感情甚笃,神尊也就赐了婚。”

他没有再说下去,季寻月却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没有发生战争,玉千婵和秋梧已经成婚了。

“情之所钟,的确难忘。”商暨叹惋道。

他话说完,又觉得不妥:“老头子喝多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季寻月摇了摇头,并没有往心里去。

商暨似乎是真喝多了,目光悠远:“见到你,总让我想到你母亲,当年她问鼎魔界,我们都以为能从此天下太平,她很好,可惜……如今你继承你母亲遗愿,只望四界之间,能长久如此。如若神尊想退隐,让位小婵已是心照不宣之事,而你又与她是挚交,这天下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慨叹,令季寻月十分动容。

其实今日聚会,四界之人皆在其中。

她笑道:“我明白,我与您同愿四海安定。”

商暨赞许地笑了笑,却话锋一转:“寻月,你和玄淮仙君很熟?”

“什么?”

“他这一晚上已经看过来很多次了,总不会是看我这个老头子吧?”

季寻月闻言一怔,不由望向玄淮那边,他坐在溪流的另一侧,与她斜对,隔着一段距离。

他垂着眸,似乎在听邻座侃侃而谈,忽然察觉到什么,竟看了过来。

与他对视时,周围的喧闹似乎都消失了。

可从他沉静的神情里,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季寻月收回目光,淡淡道:“您说笑了,我与他不过一面之识,兴许他是对我或对您好奇罢了。”

——————————

也许是看时渊一直没有找她说话,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过来打扰,季寻月不用交际,也算自在。

偶尔与时渊视线交错,两人只是微笑以对。

下午还在为此事烦忧,现在看来是她自寻烦恼了。

直至夜深,众人才流连忘返地往山下走,回到会客厅,又是一番依依惜别。

见时渊望向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季寻月知道他还有话要说,颔首示意,留在院子里等着散场。

商暨酒量出奇地好,虽然从头喝到尾,但意识一直清醒,临走前还邀请她有空去他那里坐坐。

送走其他人,时渊走了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一阵无言。

时渊轻声开口:“边走边聊?”

季寻月点了点头,与他沿着一条林间小路而行,有风景作伴,也能缓解一些尴尬。

“今晚感觉如何?”

“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一下子冷清下来,还有些不适应。”

她其实也喜欢人多热闹,只是今日碍于种种原因,不能参与其中。

时渊温和道:“你若喜欢,我可以隔三差五地把大家喊来聚一聚。”

季寻月笑了笑,刚想谢绝他的好意,就听他接着道。

“也许你换叶锦月的身份来,会自在很多。”

季寻月脚步一顿,呆在原地,此刻的惊讶不亚于当初知道两人有过婚约:“你……认出我了?”

时渊竟也有些愣怔,而后缓缓道:“我只是猜测,没想到你主动承认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时渊回想着,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只是有时候觉得叶锦月和你很像,渐渐有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又见你一个月达到二重境,两次比试都夺得第一,更加重了我的怀疑,而今晚几乎印证了我的猜想——就算是被帝姬喊去问话,也不至于一整晚都不过来。我不敢确认,怕以后和作为叶锦月的你失去正常相处的机会,可我不问,又总是胡思乱想。”

季寻月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才道:“抱歉。”

“你是该道歉,我又一次被你骗得团团转。”时渊苦笑道,“当着你的面数落你,还找你出谋划策,真是把脸丢尽了。”

他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假扮成一个凡人来仙界,还拜玄淮为师,难道是因为我之前——”

“不是!”季寻月面上一热,果断否认,可转念一想,又道,“好吧,我承认,是你想的那样。”

毕竟当初她可是主动要拜玄淮为师,根本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

“你看,我小心眼,还记仇,为了报仇甚至跑来拜仇人为师,现在被你知道了,我也没脸见人了。”她坦诚说着,倒把自己给说笑了。

告诉彼此真实的想法,或许当初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

见她愿意吐露心事,时渊百感交集。

“还以为你性格变了,如今一看你还是你,记仇记得比谁都久,下手比谁都狠,还好你及时知道了真相,不然玄淮就惨了。”

季寻月缓缓摇头:“他……其实见到玄淮之后,我就觉得他和我想象中的那个仇家不一样。”

说来也奇妙,时渊挑衅了那么多年她都无动于衷,结果在机缘巧合下因为误会玄淮,她才愤而冲上仙界寻仇。

时渊笑了笑:“是啊,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他看起来冷淡,其实人很和善。”

思绪渐远,季寻月脑海里浮现出初见时渊的场景,还有那天与他并肩而行的谈话。

今天她又与时渊并肩而行,却早已不是当初的身份,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也发觉聊起共同的回忆时,两人的相处不再像之前那么生硬,她可以坦然回答时渊的问题。

此刻她应该是叶锦月。

也不知是谁先迈动了步伐,两人又接着前行。

时渊看起来释然不少:“既然我们都做了蠢事,那就扯平了。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

多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行事就多一份风险,但季寻月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

虽然还不知道过了今晚,再与时渊相处是否会窘迫尴尬,但现实总是告诉她,顺其自然就好。

因为他从不会让她为难。

季寻月轻声道:“谢谢你,时渊。”

不仅是回应他的保密,也是感谢他当年的陪伴。

曾经她以为是她自己走出了困境,而今才知还有另一个人的付出。

时渊察觉她情绪里的变化,想了想,郑重道:“我想收回上一次对你说的话。当年的事,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么分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帮了我很多,不欠我什么,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抱有亏欠。”

季寻月怔了怔,看着月色下他认真的神情,一时失语。

时渊接着道:“我也不再介意你是否记得过去,从前的事对我们来说,似乎没什么意义了,因为我们已经重新开始,时渊这个名字,这个人,对你不再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过去。”

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漫步一圈,两人回到宗门入口,作最后的道别。

季寻月望着斑驳的匾额,好奇道:“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仙门叫什么名字。”

“其实我也不知道,等收到徒弟了再考虑吧。”时渊笑了笑,“你这么晚回去,玄淮问起怎么办?”

她略微思索:“我就说,从太微洲回来后,我去见了你,正好赶上散场。”

时渊点了点头:“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得到季寻月肯定的回应后,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说了很多宽慰她的话,其实也是在开导自己。

此刻她沉默着,似乎在等他开口结束今晚的见面。

那就认真道别吧。

时渊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就当是和过去最后的告别。”

从今往后,他们只能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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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刚到云星宗,虞在野见玄淮似有折返之意,疑惑地喊了一声。

“我……有话忘了和时渊说,你先回去休息吧。”玄淮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道。

“……好。”虞在野迟疑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重新踏入归远洲地界,玄淮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回去再看一眼。

在时渊邀约时,他就猜到季寻月也会参加。

等到明天,他们两人和好如初的消息就会传开。而他却只能像从前那样,如今晚这般,始终沉默看着。

玄淮慢慢走了段距离,却见时渊和季寻月站在宗门前。

他笑着,她亦然。

而后,时渊不知说了什么,她虽然一怔,却欣然走向他,被他抱在怀里。

玄淮远远看着,逐渐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

所以他注定一辈子无名无分?要看着他们亲近,却装作若无其事?

他做不到。

他尝试过了,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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