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被打湿的灰纱,沉甸甸地笼罩着这片荒芜的原野。枯黄的草叶被露珠压弯了腰,踩上去先是一声细碎的“噗嗤”,随即渗出冰凉的水渍,顺着裤脚钻进鞋里,冻得人脚趾发麻。远处起伏的山丘光秃秃的,岩石在雾气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像一群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者。
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刺骨的凉意,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枯草的腐味,呛得人胸口发闷。
烬炎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那不是清晨荒原该有的清冷,而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阴寒,像无数条细小的冰虫,在四肢百骸里钻来钻去。魔元在经脉里运行得比在山洞时还要滞涩,几乎完全凝固,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力量的皮囊,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腿沉得像灌了铅。
胸口的憋闷感越来越强烈,喉咙里那股腥甜味总也散不去,时不时涌上喉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视线也变得忽明忽暗,周围的雾气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扭曲、变形,时而像张牙舞爪的鬼怪,时而又化作一片模糊的混沌。
走在他前方不远的云无涯,状态看起来比他还要糟糕。
那袭白衣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像一盏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孤灯。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每一步落下都有些踉跄,左肩微微塌陷着,显然是在极力避免牵动胸口的重伤。每隔十几步,他就不得不停下,单手扶住身边能借力的东西——一块风化得满是裂纹的巨石,一截枯朽得一折就断的树干,甚至只是一丛长得稍微粗壮些的枯草——微微喘息。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沾满泥土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缓过那阵剧烈的不适后,他才会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前行。
他没有回头催促,也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偶尔会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清冷的目光扫过周围茫茫的雾气,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两人之间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沉默像另一层更厚重的浓雾,横亘在他们中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烬炎的脑子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线。
仙门的追杀,身中奇毒的现状,还有云无涯那不合常理的举动……这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让他烦躁得想嘶吼。他试图回忆更多细节,回忆那场伏击之前发生了什么,回忆他和云无涯更早的恩怨,可记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许多地方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无论怎么用力去抓,都只能抓到一手虚无。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无比暴躁。
“喂!”他终于忍不住,朝着前方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开口,声音因为虚弱和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嘶哑,“到底要去哪儿?就这么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云无涯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回头。他微微侧过脸,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没缓过气来,声音带着伤后的气弱,却依旧保持着平稳:“向北而行。渡过冥河,进入北荒之地……或许能暂避锋芒。”
他的用词依旧带着那种文绉绉的感觉,听得烬炎心里更不爽了。
“北荒?”烬炎眉头拧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是质疑,“那鬼地方鸟不拉屎,连魔族都不愿去!而且冥河是那么好渡的?就凭我们现在这鬼样子?”他说得又急又冲,胸口的伤口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仙门追兵……料想不会想到我们会往那里去。”云无涯简短地回答,似乎不愿多费唇舌解释。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步伐比刚才又慢了些,“虽险,却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烬炎嗤笑一声,拖着沉重的腿跟上,“我看是去找死还差不多!”他环顾四周茫茫的雾气,看不到一点人烟,也看不到一丝希望,一种穷途末路的悲愤涌上心头,“妈的,要是老子功力还在,那些狗屁仙门弟子,早就被我烧成灰烬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到极致的疼痛猛地刺入了他的脑海!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了脑髓里,疯狂搅动!
“呃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猛地抱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前的景物瞬间扭曲、旋转,天旋地转,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几乎要刺破耳膜。
脑子里那些本就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疯狂搅动,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一些混乱的画面飞快闪过——滔天的魔焰吞噬着整片山林,冰冷的剑锋贴着脖颈划过,一张张或狰狞或模糊的脸在眼前晃动,还有一双平静得不起波澜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真切……
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他越想抓住那些画面,头痛就越是剧烈,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一般。
“烬炎?”
前方传来云无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烬炎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混乱布满了血丝,死死盯住已经转过身来的云无涯。雾气中,云无涯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嘴唇毫无血色,那双清冷的眼眸正落在他身上,里面有什么情绪飞快地闪过,太快了,烬炎根本捕捉不到。
“你……怎么了?”云无涯问道,声音依旧轻柔,那份一贯的平稳却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操……”烬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头……我的头好痛……”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压下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眩晕。是“忘川”!一定是那该死的毒在发作!
云无涯朝他走近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米。他仔细地看着烬炎痛苦扭曲的脸,眉头微微蹙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抹凝重。
“毒性入脑了。”他沉声道,语气十分肯定,“凝神静气,勿再强行回忆过往之事。”
他的提醒很及时。烬炎发现,自己越是试图去想清楚那些模糊的记忆,头痛就越是变本加厉。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不再去追逐那些闪回的碎片,只是死死咬着牙,承受着那钻心的疼痛。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那股搅动脑髓的力量缓缓退去时,烬炎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浸透,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他靠在旁边一块粗粝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如同拉风箱一般,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头痛消退后,另一种更让他心悸的感觉浮现了出来。
冷。
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冷,比之前更加明显了。不仅如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虚弱感,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更像是某种支撑着他身为魔尊的东西,正在悄然流失。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这只手,曾经能轻易捏碎敌人的喉咙,能操纵焚天煮海的魔焰,能翻云覆雨,执掌生杀。可现在,它只是在微微颤抖,连握紧拳头都显得有些吃力,指节泛白,却没有一丝力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细密的蛛网,开始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云无涯。雾气缭绕在对方身边,让那染血的白衣和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像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这毒……”烬炎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微弱的颤抖,“真的……会让人变成傻子?”
他用了“傻子”这个词,而不是云无涯那文雅的“形如稚子”。因为这更直接,更残酷,也更能表达他此刻的恐惧。
云无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在评估着他此刻的状态。过了好几息,他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若无解药,终会如此。”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可这平静的陈述,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烬炎的心上,让他浑身一僵。
终会如此……
烬炎的血色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荒原的晨雾,比“忘川”带来的阴冷,都要刺骨千百倍。
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懂、只会流着口水傻笑的废物的样子……那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无法接受!他是魔尊烬炎,是站在魔界顶端的人,怎么能沦为那样的境地!
“不……不可能!”他猛地站直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发软,却强撑着吼道,“一定有办法!你不是说你知道解毒之法吗?!到底是什么办法?!快说!”
他朝着云无涯逼近一步,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濒临绝境的疯狂和迫切。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能让他在这绝望的深渊里稍微喘口气。
云无涯看着他逼近,没有后退,只是眼神里那抹凝重之色更深了。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所需之物……颇为难寻。”他避开了具体的方法,转而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摆脱追兵,觅一处安全之地……稍作调息。你之状态,不宜再继续赶路了。”
他的目光落在烬炎依旧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意思很明显:你再硬撑下去,可能等不到找到解药,就先毒发变成傻子了。
烬炎还想再追问,可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体内那股阴冷气息的蠢蠢欲动,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栽倒。他不得不伸出手,死死抓住身边的岩石,才能勉强稳住身体,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该死的!该死的!
他在心里疯狂咒骂,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现在,连发怒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云无涯不再多言,他转身,继续朝着北方走去。他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仿佛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改变方向。
烬炎看着那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里又气又恨。
他讨厌这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讨厌这种依赖他人的感觉,更讨厌云无涯这副仿佛永远都能保持冷静、掌控局面的模样。
可是,他别无他法。
接下来的路途,变得更加艰难。
烬炎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逝,那股阴冷的气息在他四肢百骸中不断蔓延,头脑也时不时传来阵阵闷痛和恍惚。他不再试图去回忆任何事情,但那空茫和虚弱感,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当一只色彩斑斓的、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枯草丛中飞起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心里甚至会冒出一个念头:这鸟的羽毛真好看,红的绿的,像撒了一把宝石。
比如,当一阵稍大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上天时,他会愣愣地看一会儿,觉得那叶子飞舞的样子……有点有趣,像在跳一支奇怪的舞。
再比如,他路过一丛开着细碎小白花的野草时,竟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鼻子微微动了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心里莫名地觉得舒服了一些。
这种陌生的、近乎……幼稚的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恶心。
他怎么会想这些?他是魔尊烬炎!他应该想的是杀戮,是征服,是如何夺回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不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不该有的思绪,却只觉得头脑更加昏沉,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晃动起来。
而走在前面的云无涯,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状态的急剧下滑。云无涯停下脚步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两次,他甚至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去,嘴角却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迹。
两人都在强弩之末的边缘挣扎,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
雾气似乎淡了一些,不再像清晨那样浓密,能勉强看清前方十几米的路。但天色却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预示着一场可能的雨雪。荒原上的风也更冷了,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
烬炎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不再去思考方向,不去思考目的,甚至不再去想自己是谁。他只是机械地、凭借着本能,跟随着前方那抹在灰暗天地间唯一的白色身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虚浮,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撑着。
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烬炎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随时会倒下的时候,前方的云无涯再次停了下来。
这一次,他停得有些久。
烬炎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去,发现云无涯正望着侧前方一片稀疏的、扭曲的怪树林。那些树的枝干光秃秃的,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树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有几分可怖。
“怎么了?”烬炎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像蚊子哼哼一样。
云无涯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耳朵,低声说了一句:“有动静。”
烬炎心里一紧,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强打起精神,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初,他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可仔细听了片刻后,他似乎真的听到了一些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那片怪树林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是追兵?还是荒原上的魔兽?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无论遇到哪一种,都绝对是灭顶之灾!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无涯,却见对方缓缓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光在闪烁,像一颗小小的星辰,随时都会熄灭。他在准备动手!尽管看他的样子,可能连一个最简单的法术都难以完整施展。
烬炎也咬紧牙关,试图压榨出体内最后一丝魔元,哪怕只能凝聚出一小簇微弱的魔焰也好,至少能拼死一搏。然而,丹田处传来的只有空乏和针扎般的剧痛,别说凝聚魔焰了,就连一丝魔元都调动不起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紧张时刻——
那片怪树林的边缘,草丛突然一阵晃动。
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土黄色的小脑袋钻了出来。
那是一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小兽。体型只有巴掌大小,长得有点像狸猫,又有点像松鼠,圆滚滚的身子,短短的四肢,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甩了甩。它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懵懂而好奇地打量着外面这两个“不速之客”。它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危险,歪了歪头,对着他们发出了一声细弱又带着点奶气的:“啾?”
烬炎愣住了。
他蓄势待发的、那几乎不存在的力量,瞬间溃散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那只弱小得他吹口气都能碾死的小东西,血色的瞳孔里,第一次在面对活物时,没有出现杀戮和毁灭的**,反而……泛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异的波动。
那小家伙……看起来……真的毫无威胁。
甚至……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烬炎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想法赶走。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只小兽身上,看着它用小爪子扒拉了一下身边的草叶,又好奇地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他心里那股紧绷的杀意,竟然缓缓消散了不少。
就在他心神被那只突然出现的小兽吸引的刹那,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云无涯悄悄侧过了脸,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眼神里,有审视,有预料之中的了然,还有一丝……深埋在冰冷之下的,极其细微的波澜,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吧。”
云无涯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烬炎的愣神。他指尖那点微弱的灵光已然熄灭,仿佛刚才的警惕从未发生过。他不再看那只小兽,也不再看烬炎,转身,继续朝着既定的北方前行,背影依旧单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烬炎回过神来,再看向那片怪树林时,那只小兽已经钻回了茂密的草丛,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刚才那声奶气的“啾”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刚才那短暂的、奇异的情绪波动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体内那股阴冷气息的盘踞。
他甩了甩依旧昏沉的头,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地跟上了云无涯。
只是,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深处,某种坚硬的、属于魔尊烬炎的东西,似乎随着那只小兽“啾”的一声,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而走在前方的云无涯,在烬炎看不到的角度,那双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深沉的、混合着决绝与一丝不忍的暗光。
他知道。
“忘川”的潮水,已经开始真正上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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