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一站在那里，就像从前高中三年里在所有人印象中那样沉着脸，平静得面无波澜，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他说了什么？”

阿静垂下眼，脑中浮现出在球场上意气风发的季少虞，接过他手中玻璃罐时，神情疲惫地跟她道谢，接着又说抱歉。

阿静看出了他状态不好，想要说点什么，提到了当天发生的小插曲，说到被拒绝后碰巧见到了凌一，神情有些奇怪地盯着这个罐子，还问自己是不是你送的。

季少虞脸色忽变，几秒后转过身似乎想要往来的方向去，却不知怎么又停下脚步，再度同她道谢，与她擦肩而过，跟在旁等候的季月一起走了。

听到「季月」这个名字，凌一捏紧了拳头，最后松开，像早先季少虞那样对她道谢，平静地转身离开。

阿静站在原地，看着凌一的影子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最后消失在灯光亮起前一秒。

-

凌一背上自己的包，手顿了一秒，又拿起季少虞的。

包很轻，里面只有两部手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又像是都不准备要了。才会将他们丢在这里。

凌一去到停车场，车辆解锁声刚响起，不远处的劳斯莱斯就亮起了车灯。

他看过去，沈回已经先一步走来，用不知道是抱歉，还是告知的口吻说，季少虞跟季月走了。

凌一“嗯”了声：“我知道，我去找他。”

拉开车门，系上安全带，沈回的声音再次从车窗缝隙中传来。

“他去机场了，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但很抱歉，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事实上，我也是一个小时前才知道他要走。”

沈回似乎知道这些话无法阻止凌一踩下油门，继续道：“是他自己要走的，我让他留下来，他拒绝了。所以，你找不到他。”

季少虞拒绝了。是他自己要走的。

沈回没说的是，季少虞哭得有多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脚步却始终没停。

“谢谢。”凌一对着窗外的沈回点头，踩下油门。

凌一去了季少虞在市中心的高层，大厅的工作人员认得他，告诉他房主已经开启了度假模式，意味着会有很长时间不会回来。

凌一道谢。开车去到北山的别墅庄园，得到了近乎一模一样的回复。买了机票去京港，还是还是一样。可他却依旧站在那棵树下，抬头望着没开灯的顶楼。

想要下一场雨，就像半年前那样，小鱼就会心软让他上楼。

下雨了，京港的雨很冷。他又站了两个小时，可这次却没有人让他上楼。

他什么不能做，他甚至发不了一条短信，打不了一通电话。季少虞知道他会很烦人，会一通接一通的打电话，所以才不带手机。

凌一放下又一次下意识拨号的手机。

为什么呢？不是说，不会分开吗？

嗯，这叫抛弃，不算分开。

不用征得同意。

回到江大已经是白天。

姚望和王瑜恰好出去看电影，见到凌一两人都笑眯眯跑过来，姚望率先开口：“可以啊凌一！昨晚那么多人等着你们，结果你俩倒好，自己跑去约会了！”

姚望一脸八卦：“还好常理像是心里有数，就叫你俩之后回来再请大家吃饭，没让他们再打电话，不然……诶，你拽我干嘛？”

“别说了！”王瑜看出了凌一状态的不对劲，拽着姚望走远，“那个，我们先走啦！”

凌一点点头。

路上碰到了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喜气洋洋地上前庆贺，夸他们决赛踢得有多棒。

可另一好像听不见，只有当有人说出那个名字，他才会抬眼看，然后点头。

兜里的手机没有停止过震动。

季少虞的手机屏幕上闪过很多的人的名字，邓东、程浪、常理、伊然、方墨、李教授、费教授……所有人都在找他。

凌一从来没接过，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季少虞不在，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回到宿舍，他和季少虞的宿舍。

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唯一一个季少虞允许他进的房间。

季少虞没有带走，似乎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东西都在，仿佛很快就会等来他的主人。凌一放下包，开始打扫卫生，然后回去把自己的全部东西都搬了过来，在官网换寝缴费。

夜色降临，凌一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扇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推开。

季少虞会走进来，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一如往常。

再也没有推开。

季少虞就这样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

姚望很少再见到凌一了。

他换了寝室，在两个学院间来回穿梭，专业课进度也不一样，偶尔在教室碰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干脆转身离开。

他知道季少虞走了。

消息最开始从那天他们看球面对面建的群里有人说的。

最开始，只是程浪在抱怨季少虞不回消息，后来某天他私聊了他，问凌一最近在不在学校，有没有跟季少虞一块儿玩消失？是不是两口子跑出国私会去了。

后来，就有人在群里讲季少虞休学了，也有人说是提前去英国读书了，开始猜测以他的GPA和家族人脉是去哈佛还是剑桥，大部人猜了哈佛，因为他妈妈曾在那儿念书。

话题就这么被岔开了。

没人觉得季少虞是消失不见了，只是认为他去了更好的地方，不会有人担心季少虞的人生。除了凌一。

当然，邓东和程浪也会隔三差五地来江大找凌一。从担心到认为一定是凌一欺负了他，所以才会让他一声不响的离开。

“凌一！你敢说小鱼走跟你没关系吗？啊？！”

程浪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说话啊！你这幅不吭声的样子到底做给谁看？”

“你消停点！”邓东按住他的肩，“你觉得凌一要是知道，他不会去找吗？”

程浪听不进去，无法接受季少虞就那么消失了，断绝了所有人的联系。程浪丢开手，一脚踹在课桌上，拂袖而去。

邓东看了眼凌一，转身跟上去。

程浪坐在后湖的长椅上，忍不住哭了，问邓东，是不是因为他最近忙着谈恋爱，忽略了小鱼，才会让他走了都不愿意跟自己说一声？

邓东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平静没有一丝涟漪的湖水。

热夏来临，江城闷热潮湿好像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

但一切都会结束。夏天结束了，邓东和程浪不再来了。

他们一个在美东，一个在美西，还有群里所有京港的朋友都散落在了世界的天南海北，仿佛那场比赛只是他们短暂交集的中转站，然后驶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黄维和程浪还在联系。

一次聚餐，黄维跟大家吐槽，说他想国庆去找程浪玩，然后程浪特别凶地告诉他：爷要赶due赶due！小螃蟹不准我找代写，还有！阿美莉卡不过咋们的国庆！

大家哈哈大笑。

“诶，那不是凌队吗？”蒋奇思出声。

众人默契看过去，又纷纷起身想要喊他，最后又默契地坐了回去。目送着凌一消失在人流之中。

沙垣：“算了吧，我怕见着凌队就想问有没有小鱼的消息。”

申北：“对啊，问了之后伤心的还是凌队。”

申北下意识地说出口，然后赶忙捂住嘴，但似乎饭桌上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再次默契地都没有提。

只有黄维，咬着羊肉串问他们在说什么。

“吃吧你就！”

“没啥，该吃吃该喝喝！”

该吃吃该喝喝…

姚望好像从来没在食堂见过凌一。

想到这儿，他提了份凌一曾常吃的麻辣烫去宿舍找他。

凌一招呼他坐。

宿舍收拾得很干净，桌面堆满了课本和文件，但依旧井井有条；对面的书桌上放着两束干花，一盏小鲸鱼夜灯，还有几个高低摆着的香薰，充电器也在，好像主人随时都会回来。

但姚望知道不会，看向凌一，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姚望把袋子放到书桌上，想让他先吃饭，却不料，一开口却变成了：“他不会回来了。”

房间里沙沙的笔尖声消失，凌一静止不动。

姚望知道自己不该说，但是，凌一是他的朋友，至少在他看来他们曾是朋友。

“凌一，已经半年了。”

握笔的人低头，继续写起来，沉声道：“嗯，半年而已。”

姚望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关门时凌一再度开口：“谢谢。”

他知道这是凌一在说他们还是朋友的方式，于是，每周都会来看他。十一月底，姚望提着糖炒栗子来看他，发现凌一正在对着一个生日蛋糕出神。

“今天是我生日。”凌一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冷空气和江城的雾水碰撞，极度的湿寒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凌一喝了很多酒。从那之后，他只会在十一月过生日。

冷风吹着吹着让人脱下了外套，夜晚散步的人多了起来，江城的春天来过，又很快被夏天赶走。时隔两年，他们再次看见凌一站在了曼哈顿科学中心，站在了世界排名第一的位置。

镜头里，凌一站在领奖台上，目光从台下观众的脸上一一扫过。

「GPAS下次大赛在后年，那时候你也会来纽约，看你的这个朋友吗？」

也对，他本来就没答应。

凌一垂下眼，硬朗到近乎凌厉冷漠的脸沉得更深。

夏天走了，初冬来临。

姚望叫上了王瑜一起给凌一庆生。

“凌一，生日快乐！”王瑜打开蛋糕，“你居然是射手座诶？一点都不像，来来来！”

蜡烛点上，脆弱在火苗在十一月底的冷风里摇摇欲坠。

姚望透过橘光，望见了凌一疲惫泛红的眼眶。

忽然，凌一抬手捂住了眼。

-

大四，凌一和学校吵架了。

姚望是被张校长喊去办公室让他劝劝凌一时才知道。

凌一拒绝了直博，甚至已经表明在一月后退出科研项目组。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凌一给了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答案。

“赚钱。”

凌一对着他们深深鞠躬，拿起双肩包，走出了办公室。

姚望也不知道该咋劝，提了袋水果找上门，发现凌一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离开。

凌一抬手抱了下他，又是一句谢谢。

自那儿后，直到期末凌一才回来过。所有人都在感叹凌一怎么就毕业，不应该留校读博吗？但又发现好像耳边关于凌一的消息从没消失过。

《直博资格换创业赌局：江大核天才的冒险》

记者冲进江大想要听到凌一的导师对他的夸赞和鼓励，却只得到李教授一句：“他是在用国家资源赌私人商业梦！我没这个学生！”

江大论坛骂声一片，凌一跌落神坛。

凌一不为所动，先与江大通过了「权益约定」，带着核心专利的完全所有权，走出了江大；随即在开源基金会发布基础算法模块，构建技术标准影响力，彻底将他的名字与江大剥离。

姚望考上了研究生，找老师签字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聊凌一。

“真挺聪明的，卡了国家推动专利成果转化的政策，联合中科院把材料数据库纳入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拿了……”说话的人手指比了个三，“这么多财政资助。”

“天呐，凌一是真要单干？我还以为他会去沈建呢。”

“也不算单干，听说他跟能源国企合作了，免费使用自己的专利技术一年，后续根据发电效率提升比例支付专利费。前两个月又跟中核那边弄了个什么核材科技公司，用专利估价持股40%，并保留控股权。”

话很快在江大传开，都在骂凌一是利益熏心，浑身铜臭的商人。

直到一篇报道横空出世——

《中核材打破欧美40年垄断：凌一团队攻克铅冷堆腐蚀难题》

配文的照片像是随手一拍的会议室照片，六人围坐在堆满文件的长桌旁，齐齐望着镜头。凌一在画面中央，海军蓝卫衣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深棕色手表。

江大论坛对凌一的评价有所好转。

姚望去找凌一吃饭的时候，给他看了帖子，凌一配合地扫了眼。他知道凌一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也不敢提那个唯一会让他感兴趣的话题，只好问起B轮融资怎么样。

凌一神情终于有了丝松动，嘴角轻轻勾了勾：“嗯，还不错。”

还是没忍住，姚望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还等小鱼吗？”

凌一沉默片刻，说：“没等了。”

“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