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的河水突然暴涨,银灰色的浪涛猛地将涅梅拉吞没。
她睁开双眼没有挣扎,宁愿永远沉沦在河底淤泥里。在凡间,她从未向任何人示弱;在这里,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重担。
却在水里看到了一块石碑,鎏金字体庄严肃穆。
“亡者的心脏将被献与神明,与玛特的羽毛比重。无罪者居于芦苇之地,得享永恒丰饶,有罪者消于阿迈迈特,吞噬后再无来生……
——《亡灵书》”
随后字迹闪烁着金光融成一团,重新排列。
“以真理与秩序之名,因你统一两片土地,终结分裂,赐汝‘融合’之力:使对立之物合而为一,使破碎之物重归完整。”
涅梅拉蹙眉,刚想发声。
“咳咳……”
她呛出一口水,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托起,推向水面。
涅梅拉跪在岸边,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冥河水从她口中溢出,化为银色的雾气消散。
忽觉指尖触感有一种久违的光滑,她看向水面倒影。
皮肤回到了发病前,没有一处溃烂,是她最初的模样。
此时涅梅拉视线一转,水面倒映出了一艘金船。
她抬起头,呼吸一滞。
一艘巨大的太阳船,散发着柔和而威严的光芒。
而站在船头的身影,眼亮如炬火,俊美似天神。
正是她亲手毒杀的那个奴隶。
“不可能……”涅梅拉喃喃自语。
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抬起下巴,即使身着湿透的衣裙,依然保持着法老的威严。
他注视着她,目光平静如冥河之水,那双眼睛此刻蕴含着超越凡尘的神性。
“许久不见了,涅梅拉。”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某种亘古的韵律,“你现在可以叫我拉。”
拉如今身着神明的华服,头顶日轮冠冕,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涅梅拉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千般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她想过在冥界可能会受到各种酷刑,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你是来报复我的吗?审判我这个弑兄的暴君?”
她故意用世人加诸她的罪名自嘲,试图在这场意外的重逢中夺回一丝主动权。
“看来冥界的审判比我想象的,更具创意。”
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
这个动作既熟悉又陌生。
曾经,是她向他伸出手,将他从奴隶中挑选出来;如今,角色颠倒。
“如果这样使您不快的话,就用您最熟悉的叫法……
“请上船吧,我的主人。”
涅梅拉犹豫了一瞬,手搭上拉的掌心,一如当年千万次,迈步登上太阳船。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冥河的水声在寂静中回荡。
“我很抱歉。”
最终,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尽管语气生硬得像是在宣读政令。
拉只是微微摇头:
“我的主人,你从不欠我什么。你是你伟业的殉道者,我是你的奴仆,合该听命于你。”
这时,另一位神明从船舱中走出。
他身形高大,有着豺狼的头颅和人类的身体,眼中闪烁着好战的光芒。
“这位是赛特,沙漠之神。”拉介绍道,“我的护卫。”
赛特向涅梅拉点头致意,声音洪亮:
“你就是涅梅拉吧,久仰。接下来我会为你讲述亡灵历程。”
“所有亡灵都要随太阳船渡过冥河,穿越地下城杜亚特,直至抵达审判之殿。
“而后亡灵献出心脏,与玛特羽毛各置天平两边,评判生前是否有罪。无罪者永居芦苇之地。有罪者被阿敏迈特吞噬心脏,才算真正死亡。”
他指向远方。
“在进入杜亚特后,我们才会遇见混沌蛇,它叫阿波菲斯。不幸的是,拉神在夜晚会变得弱小,但不必担心,杜亚特中会有其他神明接应。
“另外,神明或亡灵都不能在太阳落下后沾染冥河水,那水染上了阿波菲斯的混沌。所以请别戏水打湿船甲板。
“现在,我还得在天黑前打捞其他亡灵,夜幕来临后赶到杜亚特城入口。如果没有疑问,我就先去驾船启航。”
太阳船缓缓启程,驶向冥河深处。
涅梅拉站在船尾,望着逐渐远去的浅滩。拉站在旁边,泛着金光的白色披风在冥界的微风中轻轻飘动。
“你是怎么……”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拉柔和的声音随风飘来:“我一直都是拉,只是暂时封印神力与记忆,体验凡人的生活。”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
“我不知道过程,但我知道一切事情的结果。”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从你选中我的那一刻起。”
涅梅拉攥紧拳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下那杯毒酒?”
这次,拉转过身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因为我想为你的伟业献上拉神的祝福。”
*
船身散发出如同黄昏般温暖而微弱的光辉。
冥界的夜晚降临了,拉神的力量也随之减弱。
涅梅拉站在船边,望着那看似无边无际的银灰色河水。
每一天,世上都有无数生命消逝,冥河怎会如此空旷?
她目光转向船头那个挺拔的身影。他依旧沉静,如同过往作为她傀儡的那些年月,完美得近乎不真实。
涅梅拉走到他身侧,语气平静,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审问意味:
“拉。你还记得,生前我鞭挞过你多少次吗?”
拉转过头,金色的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数不清了,主人。”
他轻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我从未怨恨。”
涅梅拉不动声息退后一步。
她从未向她最听话顺从的奴隶举起鞭条。
涅梅拉手指冥河道:
“很好,我忠心的奴隶。现在河底有我落下的项链,你愿意为了我跳入河水,寻回它吗。”
拉脸上完美的温柔面具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劣质涂料般剥落。
皮下是层层蛇鳞。
“这么快就发现了?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
“你是日落时分入侵的吧。”涅梅拉冷然道,“利用他力量衰弱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布下这幻境。”
“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拉的身体骤然膨胀、变形,华丽的神袍碎裂,露出覆盖着漆黑鳞片的巨大蛇身。
原来这就是混沌之蛇阿波菲斯,拉的宿敌,誓要将太阳船拖入永恒的黑暗。
混沌之蛇张开足以吞噬日月的巨口,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涅梅拉当头咬下!
涅梅拉退无可退,背后是冰冷的船舷,下方是能侵蚀灵魂的冥河。
但她没躲,定定站着。
毕竟这只是幻境。
太阳船根本没有到达杜亚特,不会遇上真正的阿波菲斯。
在阿波菲斯尖牙穿透涅梅拉身体的后一瞬,幻境破碎成片。
她扶着晃动的船舷,目眦欲裂——
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与此同时,拉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被阿波菲斯逼到角落,越过船舷,坠河。
拉脸上血色尽失,朝着的方向嘶声大喊:“涅梅拉!别跳!”
涅梅拉看见拉在分心呼喊她的刹那,被阿波菲斯的蛇尾狠狠扫中,金色神血洒落冥河。
关心则乱。
神明主动投入汹涌的冥河,金色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涅梅拉忘记自己只是个新生亡灵,纵身跃入河中。
*
坠河的涅梅拉幻象陡然消散,融入混沌冥河流水。
“幻象……不是她也好。”
拉的声音透过水流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忽而发现自己不受河水侵蚀,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疑。
“是我。”
涅梅拉从身后接近拉,微微扬起下巴,即使只是亡灵,她依然保持着法老的尊严:
“我只是偿还一部分债务而已。”
那瞬间,涅梅拉将拉的神体与他周身稀薄的气体视为一体,概念上的融合使得冥河水再也无法沾染他分毫。
拉凝视着她,充满歉意一笑:
“让您看见这么狼狈的我,真是抱歉。”
阿波菲斯见两人不受冥河水影响,计谋失败,早已摆着尾卷起骇人浪潮仓皇出逃。
水波也将两人带到了冥河入海口附近,暗流浪涌。
“这是哪里?”涅梅拉缓慢沉底,借着河底泥沙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她看到远处冥河通向大海,入海口有影影绰绰的身影徘徊,海底巨大礁石形态各异,似是被掏空做了庇护的掩体。
但那片海水却散发着一种灰败绝望的气息。“那些是?”
“我们叫它海底沙丘,杜亚特的一部分,在太阳船必经之路的水下,但已脱离了冥王奥西里斯的管控。”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冥界水下之城,极恶亡灵的留驻之地,也是逃避之所。”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涅梅拉,继续解释道:
“并非所有亡灵都甘愿前往审判之殿。有一部分罪孽深重者,深知自己的心脏无法通过玛特羽毛的衡量,注定要被吞噬,便选择滞留于此,逃避最终的审判。”
“久而久之还流传起了一种谬论,说开启往生之门的密匙就藏在海底沙丘,找到就能重返人间。”
“但冥河水带来的伤害不是亡灵可以承受的,所以这些逃避者,为了换取暂时的安宁,甘愿向混沌效忠,成为它的耳目与爪牙。”
涅梅拉垂下眼眸,遮住眼里所有情绪。
生前屠杀大臣,囚禁侄子,挑起战争,她又算什么良善之辈,哪来自信通过审判。
不用被审判,不会被吞噬,不直面对因她而死之人,不受冥河水侵蚀,不用听命于阿波菲斯。
说不定还真藏着往生之门的密匙。
完美的去处。
“现在视野里没有太阳船。既然无法回去,不如去海底沙丘等着太阳船经过。“
涅梅拉面不改色,提议道。
拉罕见的没有回话,只是用沉静的眼神回视着她。
还是那么了解我,涅梅拉内心喟叹。
但她同样知道怎样无声的让拉败下阵来。
涅梅拉慢慢靠近,慵懒站立,朝着拉伸出手背。
一个轻轻的吻手礼。
一如当年,无数次奖励她的奴仆。
“走吧。请一直跟在我身旁。”
拉重新挺直腰背,眼神依旧在刚吻过的手背上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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