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或许是因为深夜的暴雨浇得人心恍惚,又或许是因为上半夜杨灵允已经打破了他们之间那份难以言说的屏障,林魏然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开口唤了八年前非常熟悉的名字——

“宣和?”

杨灵允转头看了眼他,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地面发呆。

她与上半夜在御书房时截然不同,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厌倦,对林魏然这声冒犯的称呼都懒得追究。

“你怎么来了?”

今夜风大雨大,连厅内的地面都沾着雨水。

林魏然慢慢上前,靠近杨灵允,轻声道:“打雷了,我出来看看。”

看什么,他没有说。但两人心知肚明。

杨灵允从喉间挤出一声短促的笑,“你还记得?”

说话间,林魏然已经站在了杨灵允身侧。

如今走近了,他才发现,杨灵允并没有坐在厅堂之上的软椅,只是坐在堂下的阶上,裙角都被雨水打湿了。

“地上凉,”他伸手想拉起杨灵允,“公主,起来吧。”

他又喊她公主了,大约是被风雨吹醒了。

杨灵允坐在阶上,抬头看着他。

不过她没有伸手,神色无动于衷,“你没必要来。都过去这么多年,我早不怕雷声了。”

林魏然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

见杨灵允没有起来的意思,他沉默片刻,索性也坐在了阶下,背对着门,替杨灵允挡住了些风。

冷风直吹着他的后背,传来阵阵森冷,林魏然意识中最后那点朦胧的睡意也被吹灭了,寒意蔓延至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彻骨的清醒。

他很清醒,清醒地明白他该回去,或者去喊个侍卫来护送杨灵允回去。

但他却像被困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还轻声开口了:“公主在靠安神汤入眠?”

杨灵允垂眼看他:“谁多嘴了?”

说话间她忽然打了个寒颤,林魏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握上了她的手。

她的手上沾着雨水,比外边的天气还要凉上三分。

“我送你回去。”

林魏然起身想把她也一并拉起来。

这一回,杨灵允终于有了反应。

她把自己的手从林魏然手中抽出,淡淡道:“回去睡你的觉,别管那么多。”

这种满不在乎让林魏然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怒气:“你想冷死在这?”

杨灵允忽然将眼神投向西边,眼皮也没抬一下,“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魏然也看了一眼。

偏殿的西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堵寻常装饰的墙面。但他记得,这个方向应该是当年云贵妃的长兴宫。

他动了动喉咙,然后再次伸手,几乎是强硬地把杨灵允拽了起来。

“那你把我留在宫中做什么?”

杨灵允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如今被猝不及防地拉起,整个人没站稳,直接扑在林魏然怀中,双手下意识死死握住了他的肩。

所幸林魏然早有准备,一手扶着一旁的柱子,一手扶住了杨灵允。

两个人以一种过于亲密的姿势站在雨水流淌的殿内。

杨灵允终于掀起了眼皮。她的神色在暗夜之中很难看清,声音低哑——

“是啊,我留你做什么呢?”

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旋即又淹没在骤然嘈杂的雨声中。

她一开口,冷风再次入喉,下一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声音愈发沙哑。

林魏然无奈地阖了阖眼,先去关了门窗。

待风雨声骤然减小后,他才轻轻叹出一口气,眼神描摹着她的眉眼:“宣和,你怎么病成这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声音很温和,脸上流露的是真切的担忧。

这一刻他好像不是站在东宫旧臣那边的林魏然,不是警惕着杨灵允会不会架空小皇帝的帝师。

他只是真心实意地担忧着杨灵允身体的林容时。

杨灵允看他,心底忽然就浮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闷堵——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还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能继续像王正安他们一样提防她怀疑她?

过去一年,他不是将疏离冷漠的态度做得很好吗?他为什么又在今夜变了态度?

门窗被关上了,殿内只有闷闷的雨声,一下接一下,沉沉地敲着杨灵允脆弱的神经。

片刻之后,她沙哑的声音缓慢响起在殿内,糅合着一股明显的嘲讽之意:“容时哥哥,你对谁都这样吗?四处散发着你那悲天悯人正直无私的好心肠?”

林魏然僵了片刻,没有拂袖离开,竟还抬脚走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宫内,还是宫外?”

他声音依旧很平稳,没有半分被气到的模样。

杨灵允对上他透黑的眼睛,又一下垂了眼睛。

长睫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雨声隔着窗子,闷闷地响着,再次唤回了她的理智——其实林魏然没做错什么。

留他在宫中,算计利用他的,都是自己。

如今看着云婉死了,也是她作茧自缚。

她怪不了谁。

杨灵允阖上眼皮,吐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属于长公主的神色,抬眼看他,轻声道:“我回去也睡不着。夜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容时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最后的那声称呼更是含混不清。

但林魏然没有走,他甚至离门更远了些,在一个距离杨灵允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脚步,低声开口——

“上元节前后,永平坊的松涧楼会出一批新制的安神香,公主……愿意去瞧瞧吗?”

杨灵允当年很喜欢香,她说不同的香味能让人有不同的体验,闻到不同地方的香,就好像也去过了这些地方。

林魏然记得很清楚,杨灵允当年一心想要出去看看,除了皇城,她哪都想去看看。

杨灵允难得怔愣片刻,咽了咽喉咙,才轻声反问道,“你是想问我上元节那天去不去吗?”

林魏然顿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再跟杨灵允扯上关系应当是昏了头才会有的举动。

可深冬的阵阵寒意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其实他早已清醒。

杨灵允忽然抬脚走近。

她指尖擦过他的鼻梁,又一点点往下,刺激林魏然从后颈处生出阵阵细密战栗。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薄唇时,杨灵允忽然停下了手,唇边弯起细微的弧度,不是惯常那种不达眼底的冷笑,也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她连眼角都微微弯起,少了凌厉,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林魏然注视着她,透亮的眼睛在晦暗的夜色中亮着微光,然后伸出了手。

他神色没有特别大的波动,可一看就跟过去一年在朝堂上的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不一样。

杨灵允动了动喉咙,心下忽然停了半拍,但舌尖又在同一时刻蔓上浓浓的涩意。

她垂眸,就看到了林魏然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还有若隐若现的青筋,盘旋在手背上。

她眼瞳一晃,本能地抬手覆上了上去,轻声道:“好啊,我去。”

林魏然的喉结再次滚动一下,几乎是在杨灵允覆上他手的下一刻就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宽大的衣袖便随之飘落,扬起一片暗色。

在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后,杨灵允又开口了——

“林容时……”

这其实才是她八年前最常喊的。笑盈盈的,懒洋洋的,在璀璨的日光下。

但今夜什么都没有,没有笑意,没有日光,只有站在原地的杨灵允。

她显然是想要说什么,但在唤了这一声旧时的称谓后,又倏然沉默。

林魏然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杨灵允的下文。

他忽然伸手遮住了杨灵允的眼睛,低声道:“不想说就不必说。走吧,这里冷。”

眼前陡然一片漆黑,温热的触感覆盖在杨灵允的眼上,长久的提着心过日子的疲倦在这一刻仿佛不见了。

她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终究妥协了,“我跟你走。”

林魏然将杨灵允送到了栖暖殿门外才离开。

在独自回东暖阁的路上,杨灵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他才想起了杨灵允先前的欲言又止。

她显然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是关于当今圣人,还是关于除夕那夜父亲所说的话?

林魏然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这一年来的所有怀疑再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其实陛下与表哥年岁相差甚远,过去也不曾听闻表哥有多在意这个异母的弟弟。

一年前表哥死后,父亲和表哥的旧臣为何会拥护当今圣人?

他被流放南州的三年间,宣和与林家,与表哥的那些东宫旧臣,发生过什么事?

父亲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宣和连夜召他入宫,还留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是傻子,也没有那么大的自信觉得杨灵允留他下来只是为了叙叙旧。

——

杨灵允关上了栖暖殿正殿内的窗子。今夜殿内空无一人,靠近窗子的地方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檀木桌上的数个白玉酒杯碎落在地上。整个正殿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却没有叫人来收拾,只是长叹一声,便挽起衣袖,蹲下来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幼荷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她的衣裙像是新换过的,干净整洁。

她也径直蹲下来,一言不发地帮杨灵允一起收拾。

只是她似乎腿脚受了伤,蹲下时有微不可察的停滞。

风雨声被隔绝在正殿之外,但寒气依旧顽强地从缝隙中钻进来。

杨灵允掩嘴咳了几声,一时不查,指尖被碎片割破了。

鲜血染红了地,还有瓷白的碎片。

幼荷脸色微变,还没说什么,杨灵允先开口了:“没事。”

“先收拾吧,倒是忘了这桌上还放着酒樽,今晚得把这收拾干净。”

说话间,几滴血水缓缓淌过。

杨灵允的裙角上,慢慢绽开簇簇血色的花。

——

翌日,正月十一。

宫内的清晨始于一声惊恐的尖叫声。

“出事了!出事了!云贵太妃……”

杨言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皱眉拦下,“出什么事了?好好说话!”

小太监面色惊恐,喘着粗气惊慌失措道:“云贵太妃自缢了!”

昨夜刚下了场大雨,到处湿漉漉的,连风中都带着浓浓的湿意

杨灵允披着大氅,和林魏然站在长兴宫外。

“陛下年岁尚小,便开恩让先帝的妃子仍住在原宫内,只是没想到,还能闹出这样的事……”

守宫的侍卫正将长兴宫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控制起来,林魏然脸色微沉地看着,语气沉重:“她是安王生母。”

八年前,安王被先帝封为冀州王,此后长居冀州,不曾参与京中事务。

但先帝驾崩后,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毕竟八年前太子第一次被废时,他也争过那个位置。

“我知道,”杨灵允看着侍卫抬着蒙上白布的担架快步而出,轻轻叹口气,“此事得慎重。”

在两人说话间,许是侍卫粗心,又许是惊吓过度,担架抬到两人面前时,一只手露在了白布外边。

林魏然下意识地垂眸看了一眼,却发现露出的这只手细长白皙,指尖发紫!

他眉头一跳,下意识地掀开了白布。

侍卫甚至来不及阻拦。

躺在担架上的女人衣冠整齐,生得极美,就算双目紧闭,五官中也能看出婉约温柔之色。眉如漆描,唇如朱点,神色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你刚刚说,她是自缢?”林魏然盯着担架上的人,犹疑地开口问道。

抬担架的侍卫看了眼杨灵允,才小心地点头称是:“云贵太妃是悬梁自尽,小的进去的时候她还挂在梁上。”

此时杨灵允也上前来,眉头微皱:“怎么了?”

林魏然转头看她:“我能看看她的脖颈处吗?”

杨灵允看着他慎重的脸色,沉吟片刻,便吩咐其余侍卫退后,然后亲手上前拉开了云贵太妃的领子。

细白的脖颈上有一道暗红色的勒痕。

林魏然沉默许久,才转过头,脸色难看地压低了声音:“这不是自缢而亡,是死后悬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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