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顾昭过来换班。

“哎呦，精神头不错么。”

“凑合吧。”赵桓说，“那个，我想出去晒晒太阳，透口气。”

“行啊，没问题。”

顾昭打开旁边的窗户，伸长了胳膊虚空抓了一把，走到赵桓头顶拍进他脑门。

“晒完了。”

赵桓：？？？

不让就不让，这是什么意思？！糊弄鬼呢？

桌上摆着一个药箱，满满当当的。顾昭背对着他，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整理进药箱里面。

虽说身上还疼的厉害、跟被十个人暴揍了一整天似的，但看到顾昭就这样岁月静好地坐在自己的身边，他瞬间觉得不疼了。

有情饮水饱，爱能包治百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的眼中柔情似水，仿佛在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都说喜欢一个人，眼底都是爱，顾昭突然回过头，他忙不迭收了眼神回心底，但是还是被她瞄到了一点点。

都说喜欢一个人，眼底都是爱。

“你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进沙子了。”

“这屋里哪来的沙子，这是洛阳又不是凉州。”

“那就是进小虫子了，反正是进东西了。”他揉了揉眼睛，“要不，你帮我吹一吹？”

顾昭不疑有它，从旁边抓了一张纸，三下五除二直接给折成扇子，某足了劲儿呼啦呼啦地给他扇起来。

赵桓无语：“你能不能温柔一点？我让你给我吹一吹，不是滋啦乱扇的。”

这力道这风跟扇他一巴掌也没区别了。

顾昭白了他一眼，给人朝眼睛上用嘴吹气，这么暧昧的举动，她又不是傻的。

除非现在赵桓的眼睛不吹这口气就会瞎了，眼珠子掉出来滚一地。

“看不出来，少爷您喜欢那种做派的？”

“我不喜欢那种做派，我就……”

他差点儿一句“我就喜欢你”脱口而出了。

“你给我正经点儿，不然我就让宋衣过来给你吹，吹一天都行。”

人家救命之恩都以身相许，按说赵桓救了宋衣全家，让她吹一吹眼睛也不算过分。

赵桓无语：“我跟宋家没关系，救他们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原因？展开说说。”

“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顾昭简直想拧他耳朵，“你怎么每次都这样，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好不好？”

就赵桓这一点就着的冲动性子，还有这命途多舛的命。

“我看你以后还是弃武从文，别动刀剑吧”。

上战场不仅要武艺高强，还要运气好。

就有人这个什么万箭丛中过、就是射不着他，所以一将功成万骨枯，都让他一个人捡着好处了。

“你这人就不一样了，运气特别差，命数是真的不好，喝凉水都得塞牙。”

不管到了哪里，哪怕是流箭都专门朝他脑门上射，一射一个准。

“你自己数数，不是一次两次了，这都第几回了？”

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二三四五次。

“我看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还是放弃吧，干点别的。”

“什么别的？”

“就让李明祈给你安排一个闲职。”顾昭替他全面考虑了一下，“比如那个捧着玉玺的活儿。叫什么来着？掌印太监？”

她一拍手，“就封你做御前第一掌印侍卫。”

赵桓呵呵：“掌印还用得着侍卫吗，侍卫都是带刀的好不好？”

“那就封你做御前第一带菜刀侍卫，以后就专门负责在厨房干活，厨房都归你管，我看你烤的那肉还挺好吃的。”

这番对话何其耳熟呀，当鬼的时候也说过。

他本以为会跟顾昭这么一直一直一直当着鬼下去，也是某种程度的双宿双飞吧，虽然惨了点儿。

一开始时他们倒是天天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脱离这样的苦海，或者让他们能上个谁的身体或者进黄泉、喝孟婆汤、从头再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反正都行吧，总之就是给条路给他们选。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就连他们两个人也不再抱有这样的妄念了。

他也以为能够一直陪着阿昭，要是只剩下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岂不是要疯？

“赵桓，如果阎王爷让你先跑，一定不能答应，咱们两个人一定要手牵手，不能再分开了。”

“放心，哪怕他让我投胎转世，当皇帝、当太上老君、当玉皇大帝，我都不乐意。”

顾昭噗嗤一声笑了：“皇帝就算了，如果是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我建议你还是从了，毕竟这样的机会真的不是太多。”

这哪里是机会啊，这简直是跪舔也得不到的。

“也是。”

“而且，你要是当上了玉皇大帝，岂不是也能给我封个嫦娥做做？”

“嫦娥有什么好的，你想独守广寒宫，抱着个玉兔跟咔咔砍树的吴刚作伴？”

“可是嫦娥够美，再说了，到时候你就不能把我从广寒宫放出来么？要你个玉皇大帝做什么吃的，一点儿小事都办不成……”

分别猝不及防，就跟上一次一样，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顾昭不能离开洛阳，他一开始觉得自己也是。后来他才发现，他还可以去凉州。

那一日，老三御驾亲征去凉州，他发现自己可以跟着出洛阳城，但顾昭不行。

他想了想：“应该是凉州也是我的家乡吧。”

所以他可以回去，某种落叶归根。

他对顾昭说：“我想回去看看。”

他没有妻没有子、孑然一身，但他还有父亲。

当年他说没就没了，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定是伤痛欲绝。

虽说他下面还有几个弟弟，但对一个父亲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取代的。

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埋骨在凉州，他想回去看看，看看父亲，也看看他从小长到大的家乡，看看那几十年没有回过的故乡。

其实挺好的，这次还是跟老三一起去，故地重游。

顾昭说：“我等你。”

如果他知道就这样一去不归，那么他说什么都不会去的。

他会选择长长久久地在这里，陪着阿昭看日升日落，看他们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永远不变的容颜。

老三在凉州遇袭，地点嘛大概就是在当年自己死了的地方，算是某种程度的阴魂不散了。

从小赵桓听人家讲鬼故事，总觉得鬼是个特别可怕的东西，大到能改天灭地，中到能杀人放火，小到能从小孩子的床底下爬出来吓人。

可等他自己做了鬼，却发现连个鬼打墙都做不到，真是枉为一只鬼，丢尽了鬼的脸面。

但那天眼睁睁的看着老三马上就要挂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

无聊的时候，他跟顾昭讨论过无数次——“如果这里再来一个鬼呢？”

“让老三来。”

“那我肯定把他暴揍一顿。”

他挺顾昭：“我帮你按住他胳膊，让你揍，可以每天揍三次，揍法一年之内不重样。”

就算老三是皇帝又怎么样，当了鬼那就一视同仁。

“再说了，在咱们俩面前他还能摆那个皇帝的谱么。”

“不光要揍他，还要杀人诛心，把这些年我所看到一字不差的全说给他听，保证羞死他。”

赵桓赞同，老三从前脸皮子就薄，现在当皇帝了那当然是厚如城墙了，但他若知道自己在那无数次的独处时，都有两双眼睛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确实是臊也臊死了。

可是，等到李明祈真的有危险的时候，他也不能够不帮他。

——“阿桓，是不是你阿桓！”

那天，他喊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是他。

老三人已经老了，人老珠黄眼珠子也浑浊了。

可这样浑浊的眼珠，照样还是能流出清澈的泪来。和二十多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为他流的眼泪一模一样。

陨星雨很美，但燃烧着的也是他的生命。

按说作为一个鬼，应该是没有什么生命的，所以燃烧的大概是他在这个世上残存的意识吧。

赵桓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人类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是在他跟顾昭眼中，他们两个都还是跟做人的时候长的一样。

可现在，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是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手出了问题，反正就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脑子也仿佛即将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混沌。

“不行。”

他残存的理智对自己说，“不行，我不能走，现在不能……”

不管这是不是投胎转世，他都不能走。

“顾昭还在洛阳等着我呢，我不能走。”

如果他现在消失了，岂不是……

他的腿也没有力气，感觉站也站不起来、飘也飘不起来。

他只能趴在地上往一个方向爬，是洛阳的方向。

可这里离洛阳太远了，他泪流满面，他无法想象在洛阳的顾昭一直等啊等，等到老三回来了，却看不到自己也回来。

“赵桓……赵桓你人呢？”她一定声嘶力竭，“赵桓你个王八蛋！”

疯了疯了，她岂不是要发疯了……

她一定会无数次地尝试，离开洛阳却无数次的碰壁，碰壁之后再尝试，尝试之后再碰壁……

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这么痛苦？！

在意识最后消散之前，他祈求上天。

既然现在已经没法更改了，那么求求你让顾昭忘了这一切吧。

“忘了我。忘了曾经有另外一只鬼跟她一起在这洛阳城中飘了很多很多年。”

“忘了曾经有另外一个人，活着时没有见过，但死后他们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终于真的互相爱上了。”

“让她把这些都忘了吧，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