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梧的眼前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一户人家的公鸡打了鸣，树上的鸟雀扑扇着僵了一夜的翅膀，在窗边“叽叽喳喳”了起来。

天那边渐渐翻出了鱼肚白，月亮悄悄隐去，黑暗被光明一点一点地吞没。

叶梧一时间没缓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盯着窗外。

那大夫拍了拍叶梧的肩，跟他说了句，“天亮了。”

叶梧这才回了魂般转过头来。

他自然知道那大夫这句话之下更深层的意思。

叶梧握着那大夫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可他愣是说不出来一句话，最后自己在嘴里重复道：“天亮了，天亮了……”

不知为何，他眼角甚至有些湿润。

江知予，熬过来了。

她是江家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江兄，您在天之灵，请保佑她此生再无磨难，平安顺遂。

那大夫的妻子烧好了水，端来一杯茶送到叶梧的跟前，对他说道：“我看你熬了这么一宿，滴水未沾，先喝一口吧。”

叶梧心中感激不尽，自是不会再拒绝她的好意。

他道了声谢，便接过来一饮而尽。

那老妇人劝他道：“不急，啊，慢慢喝，当心烫着——”话音未落，便见他将杯中的水喝了个干净，随后便说道，“我再去给你续上一杯。”

叶梧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本就过多叨扰，怎敢再劳烦。您快去歇息吧，今夜被我打搅，您前后忙了这么久，怕是一晚上都没合眼呢。”

那老妇人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空茶杯，放下后，回来坐到他身边，说：“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了，这一晚上算不了什么的，倒是你，我看你这眼下乌青，应是连着好长时间都没怎么睡好了，你才是更应该歇息的。要不我替你在这儿守着，你去旁边那间屋子躺一躺回回神。反正这孩子现在虽无性命之忧，但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你且放心地去，若是有什么情况，我再去叫你也不迟。”

叶梧回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她现在还尚未清醒，我实在是不敢走开，即使是去休息了，怕也难以入睡，还不如在这儿守着她，我还能安心些。”

老妇人知他心中所想，点点头不再劝他。而后笑着温声问道：“吓坏了吧？”

“心惊胆战，生怕再来迟一步——”

叶梧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若是他晚来了一步呢？若是他没有寻到这家医馆呢？若是江知予没有挺过这一晚，他又该当怎么办？

多年后他下了地府，再见到江少游，又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面对江家为国捐躯的满门忠烈。

老妇人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说：“没事，都过去了，你看，这会儿风停了，天也亮了，日头就快要出来了。”

叶梧听了她的话，往窗子那边看了过去，只见金乌渐渐从东边儿探了出来，云彩沾了它的红，闲散地一团一团地摊着，金光染了半边天。

“是了，已经出来了。”

叶梧喃喃道。

老妇人突然又想到些什么，冲着叶梧说道：“对了，天气严寒，你家姑娘身上这衣裳实在是单薄了些，而且你看看，这衣裳也不合身，显然是男子的衣物——恕我老婆子冒昧问你一句，你家中可有女眷？”

叶梧不知道她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

“是这样，我家中还有些我外孙女的衣裳，你要是不嫌弃，我就都拿来给你，这孩子虽小，不论与你多亲近，但到底还是与你有着男女之别，我便帮你替这孩子将衣裳换上，你意下如何？”

叶梧听闻此言，立马起身行礼道：“怎么会嫌弃！还要多谢您。”

老妇人见他这般，伸出手将他按了回去，“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般多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我是为后代积福了吧。”

说罢，她便起身去寻衣物。

没过一会儿那老妇人便拿了好些衣裳回来，叶梧见状便起身退避至门外。

见外面日头正好，估摸着那雪今日定能化开，他看到那大夫还守在药炉前拿着小扇轻轻扇着，于是走上前去，道：“您劳累了一晚，这事儿便交给我来做，您去歇歇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了过去，想从那大夫手中接过他的扇子。

那大夫却将他拿着那把扇子的手往旁边一躲，跟叶梧说道：“不碍事。”而后又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煎药可是门大学问呢，火候一旦掌握不好，药效便不能发挥到极致，更何况——”他拿着扇子虚点了一下药炉，“这里头装着的药可是救命的，就更是马虎不得了。”

“晚辈受教。”

“诶，术业有专攻嘛，你不知道是很自然的事，谈不上什么‘受教’不‘受教’的。我是大夫，要做得就是救死扶伤，你是将军，要做得便是保家卫。，若是让你来煎药，让我去领兵，那不乱了套了。”

叶梧听后却有些震惊，“您是怎么知道……”

“将军您一看便气度不凡，虽并未身着甲胄，但我活到这个年纪也算是阅人无数，一见你言谈举止，包括行为走姿，便知道你出身行伍，且非等闲之辈。”

叶梧听了他的解释后，向他拱手道：“您慧眼。”

老大夫摆了摆手，半眯着眼睛说，“只会看人，不会看心，算什么慧眼。”

叶梧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也毕竟与他并不算相熟，不好再过问些什么。

那老大夫见他在旁边不作声，于是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接着道：“人老了，总说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你别往心里去。”

叶梧只管点头。

陪老大夫坐了半刻，药也煎好了。

那老大夫将药倒进碗里，而后送进房中，叶梧也跟了进去。

就见那老妇人已经替江知予换好了衣裳，正在替她擦脸。

叶梧正要跟她道谢，老妇人却冲他摇了摇头，看见大夫端着药过来，她放下手里的帕子将床榻上的江知予扶起来，而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大夫便拿了个小勺，一点一点地将药送到她的口中，确认她尽数咽了下去，不会再呛到，那老妇人才将她重新放下。

紧接着，她又拿了把梳子来，替江知予一节一节地仔细地梳着她那打了好些结的头发。

一时间，三人皆在房中沉默不语，像是都怕再惊扰到江知予似的。

还是那老妇人没忍住叹了口气，接着开了口，道：“这丫头，真是受了些苦了。”之后又爱怜地摸了摸江知予的脸。

叶梧心系还在原地等他的裴卿辞以及其余一众人，于是在那大夫出门时追上他，问道：“恕晚辈冒昧，这般唐突地将您拦下。”

那老大夫说：“不碍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叶梧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之所以将您拦下，是想问您一句，她还需要在您这儿修养多久？”

其实不论时间长短，他都不可能弃江知予不顾，只是他也要顾及到其他人，所以之后要如何，还得早做打算。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她现在还这么虚弱——”那大夫原本走在前面，却猛然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他说，“怎么，你着急带她走？”

叶梧说：“是——也不是——”

他们才经历过刺客，为了裴卿辞以及其他人都安危，他更要谨言慎行。

“不行！”老大夫突然拔高了声音，厉声道，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有些异常，他补充道，“她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既然是她的大夫，就要对她负责，她现在这个样子，纵使是在马车上，也受不了那样的颠簸。”

“您说得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你有什么不得已？！什么能比一条人命重要？！”

叶梧痛苦地闭上了眼，他缓了一下，才说道：“其他人的命，还有好多好多人的命，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先生，您既然看出来我出身行伍，就应该能明白我身上背着的担子有多沉，我不能——”

老大夫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怎么会不明白叶梧的难处，但是——

“那你是要舍弃她了吗？她可是——”

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来，老大夫立刻止了声。

“没有，先生，我没有，”叶梧摇着头，“我并非要舍弃她，可我也不能舍弃下其他人，世上难得双全事，现如今我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做了。”

叶梧上前去抓住他的衣袖，“您若是有法子，还请教教我——”

老大夫看着他，长舒一口气，“我只是一个大夫，只懂得怎么救死扶伤，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叶梧心里一沉，是了，这位先生又能有什么法子。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那大夫说道：“这样，你若信得过我，就先将这孩子留在这儿让我们替你照看着，待你解决了那边的事，你再来带走她也不迟。”

叶梧听闻此言，虽觉得是个能解决眼下困局的法子，但他还是信不过眼前救了江知予性命的这位大夫，于是心中颇有迟疑。

那大夫看出他心中顾虑，犹豫了半天，最终开了口。

“你放心，老朽定护江氏遗孤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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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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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