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六年腊月二十九，皇帝派身边的太监陈尚传旨召裴卿辞入宫。

自入了京，大晴日子统共没有几天。眼下又起了风，冷冷地刮在人脸上。天沉沉地不断往下坠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砸下来似的。京城的风和雪都与肃北的不同，打在身上首先察觉出的不是冷，是疼。钝钝地往身上一下又一下地剐，肉下来还牵着皮，要断不断地挂着、连着。

是去是留全靠自己决断，这时候要看的就是能不能狠心。

陈尚宣完旨将东西递到他手里，侧身往旁边一让，躬腰抬手道：“王爷，您请吧。”

裴清辞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行至殿前，门外当值的太监立刻迎上来将他身上的斗篷解了去，并有两人轻而缓地推开了殿门，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前人的教训是血淋淋的。

裴清辞走了进去。

正殿内只正中有一紫檀木嵌玉云龙纹宝座，宝座后设紫檀百宝嵌花卉座屏。殿内左右各有一门，分别通往东、西侧殿，陈尚引裴清辞入了西侧殿。

室内有一块“是无等等”的匾额，墙上有壁瓶、挂屏等物，南设窗，北设宝座，东设莲龙纹红木镂雕丝绸刺绣祥鸟花卉屏风。

裴清辞绕至屏风后面，又是一间小室。

永安帝正在里面。

“来了。”

察觉动静，永安帝开口，却没往他这边儿看。

裴卿辞在他跟前站定，随后五拜三叩道：“臣参见陛下。”

永安帝抬头瞥了他一眼，搁了笔，道：“起来罢。”

“臣谢陛下恩。”裴卿辞说罢，才起了身。

永安帝坐在那儿盯着他瞧了半天，然后缓缓开口道：“你长高了。”

父子二人之间隔着六年的光景，变化都有，只是裴卿辞更为明显。但他眉眼轮廓依旧如初，不至于叫人辨认不出。

对于这种疑似感慨的话裴卿辞不知如何回答，于是一言不发。

“太瘦了些，”说到这儿永安帝不禁微蹙了眉，“等回头遣人送些东西去你府里，替你好好补补身子。另外府里若是还有什么欠缺的，只管跟陈尚说便是。”

裴卿辞躬身道：“臣谢陛下恩。”

“这儿就你我父子二人，这般拘谨做什么？倒显得生分。”话是这样说，但永乐帝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儿情绪，这种违和实在难让听者生出什么亲近之感。

裴卿辞重新跪倒，道：“陛下面前，臣不敢造次。”

永乐帝冷眼瞧他片刻，嘴里幽幽吐出一句，“你还怨朕？”

裴卿辞叩首道：“臣不敢。”

“是怨，还是恨？”

永乐帝起身走到他面前，垂目看他，不等裴卿辞回答，他又继续追问道：“还是二者皆有之。”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缓，辨不出什么喜怒之情。可越是这样，才越是危险。

裴卿辞听得心里一激灵，他根本不知道永乐帝为何要这样问。

这个问题过于尖锐，尤其对于六年不曾相见的他们二人而言。父子血亲，谈“怨”谈“恨”都实在荒谬。到底隔着六年，该有家常可叙，温情尚存，再怎么着都不至于闹得太难看，可现在永乐帝亲手把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遮羞布扯下来了。

他又是向下重重一叩，道：“臣不敢。”之后直接伏在地上不再起身。

头磕在地上是一声闷响，在这里听着格外明显。这一下太重了，肯定是要青一片的。

若是谢元还在，看到了难免念叨他几句，但还是心疼他，又要拿着药用他宽厚的，带着老茧的手掌替他将这些淤青慢慢揉搓开。

永乐帝站在他面前丝毫不为所动。

“你不敢，”永乐帝看了他半天，“你没什么不敢的。”

裴卿辞听出他话里有话，但这实在是突然。他在肃北六年，一向谨小慎微，从未有过任何越矩之举。所以一时也想不出来永乐帝是因何发难。

永乐帝看了他半天又绕回去重新坐下，问他：“谢元呢？”

“回陛下，”听到“谢元”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裴卿辞暗自咬了下牙，强压下心里泛上来的种种情绪，沉声道，“死了。”

无论是在肃北那六年，还是在此次回京的路上，裴卿辞身边都安插着永乐帝的人。

永乐帝不可能不知道谢元的死讯。

裴卿辞明白他这一句绝不是随口一问。

果不其然，永乐帝又说道：“你才入京，身边不能没有管事之人。之后我让陈尚选个人给你，也好对你有个帮衬。”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裴卿辞心下了然，但嘴上还是谢他，道：“臣谢陛下恩。陛下为臣费心至此，臣感激不尽。”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但臣在肃北仅与谢元两人相伴，这些年已习惯清净，不愿……”

他这话到这儿还剩点没说完，永乐帝便已拣了案上一方端溪鸐鹆砚向他那边砸了过去。砚台堪堪擦过他额角一下子磕到地上，两件硬物结结实实这么撞了一下，动静不小，惊得陈尚忙赶过来跪在屏风那边唤了声，“陛下。”

“没事，”永乐帝看着裴卿辞说了一句。

陈尚在那边应道：“是。”之后便又退了下去。

裴卿辞不知道永乐帝是不是动了火。但他这一拒绝，无论是否真的明了永乐帝派人去他府上的意图，都足以惹得永乐帝不快。

那么后果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撑破了天不过就是一个“死”字。

他真正在意的人都已离他而去，他已经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现在什么都绊不住他。

“你长大了。”

永乐帝盯着他额角上的一处黑——那是方才砚台甩过来之后溅上去的墨点——猝不及防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语气平淡，像是他对于这件事的妥协。

是他心软了吗？

应该不是，若是他心软了，他也就不是他了。

“还跪在那儿做什么，起来罢。”

本已做好迎接准备的雷没有劈下来，裴卿辞心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紧绷着，不敢有半分松懈。他道了谢，起身见永乐帝面上带有笑容浅浅，不觉亲近，只觉危险。

“这一路你与叶梧同行，依你看，此人如何？”

裴卿辞不知他为何话锋一转提到叶梧，但还是以“小心谨慎”为主，只回他道：“臣不敢妄加论断。”

永乐帝的笑容又大了些，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烧穿，他缓缓道：“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这是欲加之罪。

裴卿辞听到这八个字瞬间白了脸。

他站在那儿感觉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头浇到脚，人顿时像被冻住了一样塑在那里，甚至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之后“扑通”一声跪下去，道：“臣不敢。”

“你不敢？”永乐帝“呵”的一声笑出来，“我看倒也未必。”

永乐帝那句话扣下来的罪名实在是太大了，等同于把他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推翻否定了个遍。

他忍不住要为自己争辩，于是道：“臣不知自己所犯何错，斗胆请陛下明示。”

到底是亲父子，小时候又是在他跟前长起来的，永乐帝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听他这么问并不觉得奇怪，甚至早已料到。

永乐帝回他道：“叶梧乃朝廷亲派执御使，岂容你对他呼来喝去，肆意撒野。”说到最后还带着些斥责的意味，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在管教儿子。

听见这话，裴卿辞脑袋里发出一声嗡鸣。

这一路他对叶梧谈不上恭敬，但也算得上客气。为数不多的几次辞锋犀利，一是为驿站走水一事，而是为江三娘寻医一事。

可这两件事无论是挑出来哪一件都可用一句“情有可原”解释，根本就够不上什么值得深究的大错。

更何况与叶梧接触了这么些日子，裴卿辞十分清楚他的为人。永乐帝这话绝不是因为叶梧在他面前告状，让他向自己来讨个说法，而是完完全全的出于永乐帝自己的目的。

那便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只是这一个原因，他就被钉死了，再无翻身的可能。

但戏还是要陪着他演下去。

于是裴卿辞道：“臣不敢！望陛下明鉴！”

永乐帝不再说话，反而拿起了之前搁在笔架上的笔，练起字来。

雷声大却不见雨，裴卿辞摸不清楚他这又是什么态度，不敢开口又不能直接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最后他还是端端正正地给永乐帝行了个礼，之后退到了殿外，却也没走，反而直接跪了下来。

殿外当值的小太监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于是全都两眼观鼻，权当看不见。

他进殿前解下来的斗篷还在一个太监手里。

主子没发话，又怎么敢擅自轻举妄动。更何况看他这架势，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若是贸然前去，保不齐就受他连累。

那小太监看了他几眼，最后还是没把斗篷给他。

永乐帝再抬头时天已擦了麻黑，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又下起来了。

年节下雪是祥瑞之兆，陈尚便没让人扫，由着它铺了白茫茫的一片。

永乐帝唤了声“陈尚”。

陈尚先是跪在屏风前应了声“陛下”，听到他那声“进来”后，才小步挪了进去。

“他还跪在外面。”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陈尚答道：“是。”

“多久了。”

“回陛下，约莫两个时辰了。”

永乐帝“嗯”了一声，随后说道：“叫他回去吧。”

“是。”

陈尚得了令出去走到殿外，一边跟那一旁太监说“还不快把斗篷给殿下披上”，一边快步到裴卿辞跟前，附在他耳边小声道：“王爷，陛下让您回去呢。”

见裴卿辞没什么反应，陈尚以为他跟永乐帝赌气。

他也算是陈尚看着长到六岁的，难免有些不忍，于是又劝了几句，却还是不见裴卿辞回应。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于是他伸手，还没等触碰到裴卿辞，就见裴卿辞身子一歪，朝另一侧倒了过去。

他立刻向旁边的小太监喊道：“快！传太医！”之后进殿向将此事向永乐帝禀明。

注：

“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出自《尚书·虞书·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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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