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辞赶到永安帝的帐子跟前时，被当值的小太监在外面拦了一下。

小太监低声跟他说了句四皇子还在里面。

裴卿辞一听，也就没进去。

原本想着在周围转转，好打发打发时间，待到四皇子走了他再进去，这样也免得和人撞上。

结果偏偏不巧的是，他刚准备往一旁走，抬头就和里面正要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四皇子大他两岁，乃宫中一位宫女所出。

裴卿辞幼时在宫中与他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印象里四皇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一个人待着。像风、像玉，清透，但却带着点儿拒人之外的冰冷在里面。

裴卿辞有时见他被其他兄弟欺负了，便上去帮衬着说两句话，可他毕竟年幼，说的话也没什么太大的份量。

后来德妃离世了，他自顾不暇，和四皇子的来往便更少了。

裴卿辞见着人先是一愣，只觉得对方变了好多——这些改变不单是样貌上的。若不是还残存着些关于他的记忆，只怕是要认不出来了。

对面那人却带着点儿温和的笑意，先出了声，“来了？”

裴卿辞没想到依照他从前的性子，会主动和自己先搭话，回过神来给他行了一礼，唤了声“四哥。”

四皇子裴靖川虚虚扶了他一下，等他起来时还是抓着他没放开手，动作间有些难掩的激动在里面。

裴靖川说：“兄弟之间还做这些干什么，倒显得生分。更何况你现在已封了宁王，有了封地，合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这话听着像是真心实意，没有一点儿阴阳怪气的成分在。

“四哥折煞我了，”裴卿辞说着，身子就要往更低处去。

“好了，”裴靖川拍了拍他的肩，“快进去吧。等空闲了，我定要再找你好好叙叙。”

裴卿辞道了声“是”，之后走了进去。

永安帝仍坐在案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晚才来？”

裴卿辞先向他行了一礼，才回他的话，道：“方才有事耽搁了，望陛下恕罪。”

“朕以为是你不想来见朕。”

永安帝没再抬头，只是一边跟他说着，一边摆弄着自己手里的那一张弓。

“臣不敢。”

裴卿辞躬身又行了一礼，抬眼时瞧见了永安帝手里的那张弓，他愣了一下，之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那为什么路上不到朕的跟前来？”

永安帝把东西放下。

东西挨着桌子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响。

圣意难测，裴卿辞也摸不准这是不是他要发怒的前兆，于是只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臣骑术不精，怕冲撞了陛下。”

他第一次上马还是永安帝将他抱上去的，甚至是永安帝亲自带着他在马场里跑圈，后来他练习时永安帝也总是在场。所以他的骑术，永安帝怎会不知。

他这解释太过牵强，但永安帝却也没追究，继而问他，道：“碰见老四了？”

听他这话裴卿辞就明白没有在皇帝跟前伴驾一事算是勉强过去了。但他不知道永安帝怎么突然又问起了这个，但也如实答道：“是”。

“和老四都说了些什么？”

“臣只与四哥问了声好，便到陛下这里来了。”

方才他和裴靖川二人就站在帐子跟前，裴卿辞不相信永安帝什么都没听到，可裴卿辞想不明白他既然什么都知道，却为何还是要这样问。

“算算时间，你们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永安帝一边说着，一边点了下头，“你觉着他可有什么变化？”

永安帝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像是闲来无事要与他话话家常似的，但裴卿辞心里丝毫不敢懈怠，只说了句，“臣觉着四哥没怎么变，还跟印象里一般无二。”

“你现在说话倒是越来越不过心了，”他的心思永安帝自然全都明白，“也不知道从哪儿学得这一身糊弄人的本事。”

这话说出来时他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不自觉地拿手碰了碰摆在案上的那张弓。

“臣不敢。”

裴卿辞还是这么回答。

“又来这一套。”

很轻的一句，不是怪罪，倒更像是带着一点儿温情的小埋怨。

裴卿辞总觉得今日的永安帝与他回京后初见的有些不同。眉眼间都像是多了几分温和盛在里面，同时也多了些疲惫感。

可能奔波太久，可能夜色太晚。

“两次见你，两次你都是这样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又是‘臣不敢’又是叩头的……”

说到这儿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这句话不像是跟裴卿辞说的，倒像是他的自问。

裴卿辞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素来最会伪装，情有一分能装五分，有三分能装十分。

裴卿辞看不透他此时此刻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

或许是真假参半。

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大大小小的事把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前面赶，赶得离彼此越来越远。

父子二人之间夹杂的太多了。

曾几何时，他也坐上过父亲的肩头，也在父亲的手下骑过马拉过弓，也和父亲一起登上城墙眺望整个京城。

他叫过他“阿爹”，叫过他“父亲”，可现在对他，只有一句“陛下”。

“累了吧？”

他听见永安帝问他。

像是在问今日车程是否劳顿，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

裴卿辞摇了摇头答他：“没有。”

跟他说话时裴卿辞的言语向来简洁，可之前的之前并不是这样的。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裴卿辞不知道他今日怎么又突然转了性情跟他说这些，仿佛大半年前那个质问他“有何不敢”，将他禁足了大半年，看着他在雪地里长跪不起，不曾问过一句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吗？

可他早已不是孩子了，已经没那么好哄了。

所以他还是那句“没有”。

除了这句也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了。

一句“受委屈了”就能把此前种种一笔勾销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朕欠你的太多——”

还不等永安帝再说些什么，裴卿辞便跪下叩头道：“臣不敢。”

堵他的话的意图太明显了。

其实这样做是有些冲动了的，他大可站在那里装个聋子静静等着永安帝说完，然后再装模作样地随便应付他几句。

但他还得这么做了。

因为根本不想听。

永安帝顿在那里好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倒也没和他动气，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冲他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也累了，早点儿回去歇息吧。”

“谢陛下，”裴卿辞又是往下一磕，“臣告退。”之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永乐帝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出了神。

左手不知何时攥住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弓，力道有些大了，压得掌心都有了几道很深的痕。

他不知道裴卿辞有没有看见，还能不能想起来——

这张弓是他第一次手把手带着裴卿辞射箭时用的。

·

裴卿辞回去的时候老远便看见站在他帐子跟前的江知予，不由皱了下眉，人还没走近就先出声质问起来，“先前不是看着你躺下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刚从永安帝那儿揣了点儿不知是为了什么的无名火出来，他这会儿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

江知予听出来了，没跟他呛声，只是说：“躺下了却睡不着，里面太憋闷了，想着随便走走透口气，刚出来就让王爷你抓着了，也是真够倒霉的。”

“少拿这些话糊弄我，”裴卿辞的眉头还是深深拧在一起，“在这儿等了多久？”

“没多久。”江知予知道他一向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他，就笑着跟他说，“你回来的要比我想得早好多呢。”

裴卿辞没接她的话，指了指她的帐子说：“回去吧。”

人等到了她的目的也达成了，于是江知予说了声“是”便往那边走去。

裴卿辞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了两步又快步跟了上去，在她旁边冷冷地撂下了一句，“等我做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不怕你不回来，”江知予侧过头去看他还是板着一张脸。

她基本上没见过几次他这副表情，觉得新奇又好笑。

“怕你自己走不回来。”

“又没多远……”说到这儿他就反应过来江知予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上次见过永安帝后他便不是自己走着回来的。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什么意识，把江知予吓了好大一跳。

两条腿也是缓了好久才能下地，那段时日也多亏有江知予在他身旁照料。

想到这儿他心里方才的憋闷也渐渐消散了去，态度也软和了下来，他笑了一下跟江知予说：“没事。”

“你看，我这不也好好的。”

两个帐子差不多算是紧挨着的，本就没几步路，没走几下就到了。

江知予“嗯”了一声，停下了脚步，转过来跟他说：“王爷也早些去歇息吧。”

“我看着你进去。”

江知予也没说其他的，应了一声便往里走去。

她听见裴卿辞在她身后说了句“谢谢”。

江知予转过去看着他，笑了一下，跟他说——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