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梦境一向最引人流连,哪怕它令人感到恐惧。

京城并不多山,但京城南乡却有几座山头,低低斜斜地立在那里。

它们远看也没有什么模样,可一旦走近,就能瞧见许许多多数不清的黑窟窿埋在山里。

林石鸟兽把这些黑窟窿遮掩起来,一般人很难发现它们。

真正见到它们真面目的那天,往往是他们的丧命之日。

而就是在这样危险诡谲的地方,有三个人稳稳地跑了进来,还在其中一个黑窟窿里安心地睡觉。

齐允成已经睡了三个时辰了。

他们睡了一晚的山洞里慢慢有了光,他的徒弟铭真借光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醒,也跟着又睡了过去。

京城的秋天很干爽,乍现的暖阳如同春风,柔柔地覆在他们面上。

另一个叫敏归的是个瘦瘦的小姑娘,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长相上不像汉人,灰蓝色的眼睛里透着淡淡的光。

她醒了快一个时辰,在将灭未灭的火堆旁从黎明坐到清晨。

听到翻身的动静,转头见老大齐允成和哥哥铭真没有醒,她又把头转了回去,睁着眼睛看着火堆发呆。

另一边,齐允成侧卧着躺在石头上,他常年紧皱的眉头在睡梦中也显着两道刻痕,内心的不安化作汗水,密密地布满他的额头。

痛苦化为实质纠缠着他,模糊的梦境里,难以破除的屏障把他挡住,他又回到了噩梦般的那天。

他拼命地拍打、叫喊,只想让师父放弃这个计划。

这个……试图通过牺牲自己,拯救人世的计划。

而不远处,他所挂念的身影半躺在地上,本该一尘不染的衣衫被鲜血浸染,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一张小小的符纸就把他的法力全部封住,他无能为力地看着眼前再次发生的这一切。

他看见那个女孩被溅上鲜血的脸,明明只有十七岁,看起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没有表情的面庞上却酝酿着这世间最无情的恶意。

她说:“要我帮你吗?”

松起道长的背颤动着,他用一只手勉强支撑着上半身不要倒下,另一只手从自己的胸膛里伸出来,带着淋漓的鲜血向她发出邀请。

“帮我……好吗?”

“师父!不要!”他眼前只剩下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而松起道长没有回头。他知道,这道结界足够坚固,在师父死之后的一个时辰里都不会消散。

他看见师父只是颤颤地伸着那只手、伸向前,用自己的生命来逼迫这个女孩做决定。

终于、终于……“不要!啊啊啊!魔胎!云!留!燕!我杀了你啊啊啊——”

恐惧化为实质的惊心动魄,把齐允成从真实的梦境中唤回无望的现实。

他一下子坐起身,喘息声没压住,连同铭真的梦境也被打破。

铭真抬头看见山洞外的阳光,他一下子慌张起来,张着嘴倒豆子似的找补解释:“师父!您醒啦!我、我……哎哎哎敏归你怎么不叫我?我还要给师父做早饭呢,这都这个时候了,师父早该饿……哎呦……”

齐允成没搭理他,往他背上敲了一下就算完。

疲惫已消,他的怒火却慢慢燃了起来,瞪着眼睛质问敏归:“东西呢?”

齐允成不是贪睡的人。还在师门的时候,他就是全师门最刻苦的人,他几乎每天都睡得最晚、醒得最早。

现在在外奔波流浪多年,已经习惯了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可今天竟然睡了这么久才醒。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自从上次去了一趟极西之地,这个小孩就把他们师徒两赖上了,还缠得铭真认了她做妹妹……

一开始看她身体素质不错,还算有些修道的天赋,他也放任不管,想看看她能跟到什么程度。

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敢给他下药!

“哼,不交出来是吧?那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从今天开始,你自己好自为之。铭真!走!”

铭真还没从那巴掌的疼里回过神,一头雾水地窜过来抱着齐允成的大腿:“不是、不是……师父,怎、怎么了?敏归她做错了什么事……敏归!你说句话啊!到底怎么了!”

敏归站了起来,伸脚用石头把火堆的余烬压灭,她翻了个白眼,用有些蹩脚的汉话解释:“我在老大的饭里下了药。”

“饭、饭啊,就是……下药!你给老大……不是,你给我师父下药!”

看着铭真震惊的样子,敏归一点也不慌,很淡定地解释:

“老大不睡觉,哥哥也不能睡觉。哥哥想睡觉,老大就要睡觉。所以我给老大下药,这样哥哥就能睡觉。”

聪明啊!

铭真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这个半路认的妹妹,看着对方翘嘴骄傲的样子,他真想立刻冲过去摸摸她的一头小卷毛,再好好夸夸她!

不行!师父还在生气呢!

铭真松开了抱着齐允成大腿的手,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背着一只手踱步到敏归的面前,狠下心叫她伸出手心,“啪“地打了她一下。

这还不算完,两人默契地对上了眼神,下一秒就一同朝齐允成扑过去,目标是对方的两条大腿。

——扑了个空。

齐允成嫌弃地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的徒弟,想不通当初温柔敦厚、少年老成的青云观第三代传承中的大弟子、铭真小道长——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偷奸耍滑、不明是非的样子!?

齐允成这边在看着自己的徒弟生气,而离他们所在之处没有多远的南乡另一头,域寻也正看着一群青萝卜窝着一肚子火。

她嘴里的青萝卜当然不是指她园子里种的那些,而是面前这几个穿着青云观弟子服的遇隐的徒弟。

遇隐她都是从哪里拔的这几个青萝卜?一个个个子不高蹦得倒挺高,她之前还有些分不清模样的脸随着这些年的相处也逐渐清晰起来——可就是因为太清晰了,她现在对人脸已经有点感到恐惧了。

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么可怕的群体存在!域寻想,他们中随便一个人就能把当初师门里话最多的遇隐吵到闭嘴,而这样的存在有六个!六个!遇隐到底是按什么标准收的徒弟?

域寻道长有点想和大师兄一样叛出师门了,但是看看自己和那群青萝卜之间隔了两座山头的距离,她决定再忍耐一下。

云留燕一来到后山训练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遇隐道长的六个徒弟高高低低地四散着站好,他们面前的一块巨石上贴着一张传声符,一道陌生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圆缘,不要偷偷挠腿,我看得见。都认真些,从头发丝都指甲尖都给我绷紧。”

她刚和遇隐道长谈完,确定的是遇隐道长确实知道她魔胎的身份,然而她没有足够的筹码,那张符还贴在她的小腿上。

没有什么价值的云留燕被要求在青云观老实待着,现在遇隐道长交给她第一个任务就是叫后山训练场的人回去吃饭。

六个小道长看起来都站得整齐,也没有什么摇摆的痕迹。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把大大的木剑,连年纪最大的阻盈拿着都不显得它小,一下子叫云留燕佩服起来。

当年松起道长劝她修道的时候怎么没说符修、剑修这些方向?一个灭情绝欲的无情道竟然就把她说服了……

“怎么样?我徒弟还算可以吧。”遇隐道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她抱着胸,很骄傲地给云留燕介绍他们青云观的教学日常。

午饭前的谈话还历历在目,云留燕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青云观竟然真的就是纪亭生过去的师门,遇隐道长的师父就是当初的松起道长,而那个大师兄也确有其人。

遇隐说,她的大师兄道号允成,当初因为不满师父以身殉道的决定,在师父去世后选择追杀魔胎——“哦,也就是你。”

云留燕:……

“大师兄没有抓到你们——哈哈这显而易见,不过小师弟他还真能跑啊,竟然能带着你这个普通人跑那么快,我们追了好久,最后还是给你们跑——好吧,我不说了。”

看着云留燕不善的表情,遇隐很识时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画面一转回到眼前,想到遇隐道长看着自己腿上的抑灵符,憋着坏说自己“不谙此道”的时候,已经从阻盈小道长嘴里知道遇隐道长就是专修符术的云留燕一时不确定自己选择留下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

遇隐道长的大师兄当初在没有找到她和纪亭生之后回到了青云观,但是他第二天就带着自己唯一的徒弟离开了。

走之前他和每个师弟师妹都单独聊了一下,结果就是他决定放弃师父去世前坚持的道义,从了师父俗世的姓氏,改名叫齐允成,从此叛出师门。

二师姐玉恒和三师兄允折回京城结婚了。

四师兄允肆死得早。

而那时候的师门五师妹遇隐,成了新任青云观观主。

遇隐道长下面的师弟师妹,除了八师妹域寻还住在青云观附近,老六、老七也是接二连三地离开了。

云留燕懒得听他们师门的过往恩怨——毕竟自己就是害的遇隐道长师门破落的罪魁祸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遇隐道长不像那个大师兄齐允成一样执着着要杀她,云留燕想: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老实待着吧——至少她在遇隐道长面前表现出来的是这个样子。

小道长们很快结束了练剑,遇隐正打算带着他们回去,却突然收到了一道传声符。

传声符里面传出一句简短的“我来”,云留燕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意识到这正是刚才指导小道长们练剑的声音。

“师尊,域寻师尊也要来我们这里吃饭吗?”脸圆圆的圆缘小道长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所想。

“啧,我也不知道啊,老八就说两个字,谁知道她什么意思,我们等等她吧。”

云留燕这边还在思考域寻道长是谁,下一瞬身旁就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头发很黑,高高地扎着一个马尾,摇摆在身侧显得她白皙的面庞更加瘦削。

比她的脸更快清晰的是反光的剑刃,云留燕知道这人就是遇隐道长的八师妹域寻道长,但她不知道这人这么狠,一出场就拿剑指着她。

好啊,可算有点魔胎的待遇了。

另一边的域寻道长不知道云留燕的内心所想,她只是淡定地把遇隐道长他们安排到自己身后,又仔细看了一下云留燕的脸。确定和九年前从青云观离开的那个魔胎长得一模一样后,她开口:“杀吗?”

遇隐道长:“呃……不杀。”

域寻道长收了剑,回:“哦”

云留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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