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其实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这段过往。

我确实不相信自己能破无情道,所以选择爱上并杀了我自己,我再回头回忆那几年相爱的时光,想到的快乐是谁的?痛苦是谁的?难过是谁的?

我甚至不敢再想了,不敢想和阿云带着面具在上巳节戏水的场景,可是一闭眼就看见她露出的洁白的臂膀;不敢想阿云说不想做饭,我做饭的时候她就从后面抱着我的腰身,一闭眼就是栀子花香袭人气、云鬓鬟簪绕颈缠;不敢想阿云看着我的眼睛说“牵我的手好吗”,一闭眼就是柔荑在手唇在侧,可是睁眼,满眼空空浓情散……

事到如今,我再不能骗自己了。

我才是恶人,我才是骗子。

我从小就与旁人不同,不哭也不闹,还从未生过病。小时被拐子带走,我全程装死,然后在他小解的时候杀了他。就在要咬他的时候,被刚好出现的表哥打晕了。

表哥把我带回了家,家中,爹娘让人赶着装神弄鬼的松起道长……

松起道长说我是天生魔胎,在普通人家长大不是好事,希望我爹娘能让他把我带去教养。

我爹娘自是不信,觉得他是拐子,便喊了人把他赶出去,刚好就在门口遇见了抱着我回来的表哥。

松起道长看着表哥愣住了,张着嘴掐指一算,转过身冲我爹娘喊什么“天赐一翻机缘”,然后飘飘然踏脚踩着一朵祥云飞走了。

他这一走就是近十年的光阴,再回来,收了我爹娘一番大礼,收了我表哥这个好徒弟,然后——以身饲魔送了我百年积得的一身正气。

表哥知道我是魔胎,他见过我要吃人的样子,也见过我吃了 人的样子,但他从未怕过我,他说:“留燕,你是我的妹妹,我会保护好你的。”

所以,他抛弃了俗世繁华修了道,情愿四处奔波为我积功德;他承担了师父的嘱托,背负着杀师的名声带着我这个魔胎避世;他如今又亲自斩断了自己的修行,他……

“亭生哥哥,你修行不专。”我分不清我话里的情感。

表哥站在洞口没有动,外面的光照在他身上,画出一道瘦削的枯枝,颤动着,如在秋日。

“是……”他好半天才说话。

其实这话应该对我自己说,我才是那个修行不专的人,而表哥,他已经无道了。

用话本子里的话说,那就是:入了魔。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魔教呢。只要能修行的便是道,是正道;不能修行的,才是魔,只会死。

我不敢相信表哥他自毁了修行,甚至做出了那些杀人夺宝的恶行。可找上门来报仇的人不会认错人,他们眼里染着西北狂风吹出来的血,干裂的手握着昔日故人的信物,带着不怕死的执着和勇气找来了。

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对手,可我既不能直接杀了他们,也不能把表哥交给他们。

“你们走吧。”我这话有点无耻。

“小姑娘,这事你莫管,我们这次来寻仇,就算杀不了他,也不会滥用手段伤及无辜。”

那领头的像是个好说话的,我也是好说话的,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表哥还站着没有动,我刚刚把他丢进了屋里,让他自己躲着,他却拖着乏力的身子又挪到了门口。

“表哥,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我拽着表哥的胳膊把他丢回了床上。“对或不对我都已经做了。你好好休息吧,外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我用法术封了桃花源境,把表哥留在里面,自己去了睦安城。

为什么要去睦安城?

这声音问我,虽然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我知道说话的人是留云 。

我吃掉了阿云。

阿云在我的身体里。

我不想告诉阿云我为什么要去睦安城,可我们是同一个人,我瞒不住她。

我去睦安城,是要杀 人。

睦安城有表哥为我攒出的很多功德,他日夜行善,替别人改命,换来的是睦安城里立起的千万座留云小碑。

我是天生魔胎,可自小就被封了恶念,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我。

我平平安安长大,没犯恶,也未受罚,还凭空得了道长的百年功德,以正气压身开始修行。

我畅通的修行之路,是道长、是表哥、是许多我未曾谋面的人铺成的,但我如今,要去杀了那些该死之人,用他们的生魂给我表哥续命。

“不要去。”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不要去。”

“你以为你能拦住我多久?”

“不要去。”

“我真的应该杀了你。”

……

表哥又从屋里爬出来了,隔着结界看我。他还是不说话,因为我封了他的穴。

他靠在石头上看我自己和自己吵架,眼中满是戏谑。

我突然感觉这样也很好,至少阿云还在,表哥也还在,不能百年相伴又怎样?世人不是常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算只有几年的光阴……你闭嘴!

右手唤出兵器和云镗,一招起势带起风刃把洞口老松削去半截,枝干连着颤动的针叶沙沙作响,在旧处停留了没多久,就掉入了浮云染墨的深渊。

我是谁?谁是我?

我……我放下和云镗,两只手伸手握拳,感受着双手的力量,相对着击打——右手弱势,竟然不敌左手。

我看向表哥,他还在笑,眼里带着掩不住的怅然。

“你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我听见自己在说话。

“毕竟是我的亲妹妹,我可就你这么……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表哥传音与我,话里还张扬着平日里的恣意,现实却是身子半靠在石壁上,闭着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我很确定阿云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雪润的肌肤上逐渐留下了不能消失的印记,柔软不再,鲜红、温热的液体如我们多次热烈的房 事一样涌动,我一次又一次地搂抱着她,又一次次地看着她跌落到冷硬的地面。

表哥回来的时候,阿云已经完全失去了气息。

我还坐在她身旁的地上,既不看她,也不看表哥。

因为阿云喜欢缝制衣服,所以屋里放置了一面长长的落地镜。她把衣服做好后,又让我用法术变出一套一样的,她总是把变出来的那套拿过去,又把自己缝制的那套给我,然后我们就换上,站在镜子面前……

我看着镜子,里面是平淡无波的一副面容。扯起了嘴角,那张脸笑了起来;眼睛动一动,那张脸有了点光彩;阿云总是露齿笑……

“留燕。”表哥叫醒了我。

我把眼睛闭上,再睁开。

时间才令人心寒,只给人那么一点点水流,叫人捧着剩下的液滴尝尽悔恨。

表哥还靠着石壁半躺在地上。

我听不见阿云的声音了。

那几个寻仇的人已经慢慢醒了过来,我回了桃花源镜的结界,解了表哥的穴,冷眼看着他给那几个人道歉、赔礼、拿了些银钱……最后给了几巴掌。

那个领头的身子强壮些,只飞了三米,但是也撞倒了我细心打磨三个月的石桌。

表哥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让我把他们丢出桃花源境。

我把这群人送到亭生崖上,又给桃花源境下了迷障,凡人便不再能找过来了。

俗世凡尘里有太多因由和联系,我纵是不为世所容的魔胎,也被迫干干净净地在这里滚了一遭。

我有时也会真心实意地恨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恨母亲、恨表哥、恨松起道长……我不想恨阿云。

既然明知我是魔胎,又为何要生下我、护着我长大呢?我不想做为非作歹的魔胎,也不想这样背负着一干期待还选择肮脏地死去。

表哥说,“魔气已分、魔胎已死……你的无情道,很快就能大成了。”

他在说什么?

什么是魔气?什么是魔胎?什么是无情道?

我这十余年的修行原来是我给自己下的咒,是我害死了阿云。

可是我还活着。

“表哥,魔胎,没有死。”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会这样丑陋,镜子里晃着烛光,忽明忽暗地照在我的脸上,像是剥去了一层似人的皮。

“你只是太伤心了,你忘了吗?留云是你亲自从身体里剥离的,你照着自己的样子给她塑了形体,又抽取了恶魂,以便以后下手不会犹……”

我开口打断了表哥:“我抽取的不是恶魂。”

“……什么?”

表哥反应过来,他看着我,面上是难掩的震惊和愁苦,像极了当年临死的松起道长。

“我想,如果不是一个最好、最最好的人,我又怎么会爱上她呢?所以,我抽取的是我身体里最洁净的魂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魂,但是肯定比旁边散着黑气的恶魂好,所以……”

我自顾自说着话,不去看表哥的反应,而表哥已经彻底呆住了。我们都没有发现,我现在说话的样子,像极了阿云。

表哥呆呆地张口:“恶魂最长,易断难绝,当年,即使你取的是恶魂,也不会绝了你体内的恶魂——只是会少一点。恶魂少了,就难以转世投胎,也难续命,即使无情道大成,也只能多活一百余年,不得长生。”

“对不起,你应该和我说清楚。”我其实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可我体内又确确实实有着一条完整的恶魂。

表哥说完那些话,又安静下来。

他难道不怕我的邪念上来,直接杀了他吗?他好像从来没怕过我,只是把我当成妹妹,多年前要他背着翻墙的妹妹,多年后要他“救治”的妹妹。

他突然钻进了书房,翻出了那本积了许久灰的《澄心二分术》。

“恶魂、恶魂……恶魂旁边的是……净魂?净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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