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朱紫

我是往生画舫一支笔。

混沌初破,灵智渐生时,我还不能脱笔出走。目之所及,尽是每日不重样的鞋、猥琐乱嗅的黑湿大狗鼻子,以及……仰望到脖颈发酸,也不见其低头一视的鼻孔。

无端令人生厌。

自大鬼叫砚悬。

在令本大王满意的名号没出现之前,暂赐他哑巴之名。为什么?因为他真的十天半个月闷不出一句话!

偏生这样冷漠无趣之人,竟被外界赞作低调端方的雅正君子?

呸!真是瞎了眼!

呵!这君子可自恋的不得了,总溜进茶楼听说书人讲他。

听及谄媚奉承之词,便故作矜持地掩面吃茶,那白花花的银子留的是一次比一次多;若逢半句逆耳之言,又会当即自制冷气,拂袖而去。

臭不要脸!

他得感谢我还不能口吐人言,否则我定会狠狠拆他的台!对!我就是这般小人!

说书先生说,这位神秘的执剑画师,是剑客中最擅丹青,画师里最通剑术的。哈哈哈!无非就是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精通——废物一个!

对了,那儒雅小老头不愧是我最最欣赏的人。他慷慨地赠了他一个雅号:破烂大王!哈哈哈!妙极!妙极!

不知他捡了多久的破烂,只知,他束缚着我,摇摇晃晃捡了八百年!八百年!

好在,风吹日晒的日子都过去了。破烂王在酆都忘川,阴阳交界处欢喜歇业,开了间往生画舫。

开张首日,哑巴便同鬼王打了个昏天黑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小哑巴逆风挺立,衣袂翻飞,何等威风!

后来,鼻青脸肿。

幸好幸好,我只是一支笔。不似那把破烂剑,一个飞光就断成了三截!

一夜过后,鬼王再未出现。我看,那臭小子指定憋着坏,说不准何时,就打上门来了。

画舫日渐兴盛,我的小日子也愈发滋润。现下已无需挪动半步,自有源源不断的远方来客。所求无疑是本舫镇舫之宝——往生还阳票。

至于价码嘛,千奇百怪。反正,同哑巴当年捡的破烂别无二致。

我在纸上问:“你既有扭转生死之能,为何还要收这些奇怪东西?”

他从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盯着他的脸,一念突生:他要多久才会看我一眼?

下一秒我就猛地摇头!我可没有背叛曾经誓言,我是要离开他,离开这里的!

至于那奇怪的想法,定是和那狗东西待太久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太久,总会生出毛病的。

走神间,舫门大开,天光洞入。

死装鬼一言不发。我明白,到我出场了。

笔腹晕紫,轻点赤狐眉心。刹那间,无数喜悲哀乐,撞入我灵台。

山枫似火。

小狐狸初化人形,玩心大起,掠走师父钱财衣物,便一扭一扭地下了枫山。

她哼着曲儿,定睛一看——俊俏小郎君!

“真是天赐良缘!”

“呆子,我要娶你做我夫君!”

小窗外,雪山头。小狐狸一直守望着这呆萌着说年岁未至,君子礼节的小书生。

初见时,她对他有着浓浓的好奇,好奇他每日看的竹简有何不同?好奇他口中怪语到底蕴含何种深意?为何每次摇头晃脑地念完“关关雎鸠”,他总要傻笑一番?

可时间愈长,她对他的心疼也愈发浓烈。心疼他寒夜无人可诉、病痛无人可依。

又一年寒冬,书生吹灭火烛,踏着前人脚印,走向风雪。

小狐狸道行不济,只远远跟了一段路便再不能前进,她无法离枫山太远。

枯等之久,她差点以为他们会就此别离,再不会相见。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小狐狸对小书生的思念,总是源源不断,长久难断绝。

就在小狐狸肝肠寸断之际,她瞧见了他的身影。

“我不是在做梦!”她欣喜若狂,却见书生形同枯槁,一头栽进了泥里。

狐狸慌乱奔前,不顾浑身脏污,拖着他一寸一寸,挪上枫山。

狐爪抚上他久烧不退的脸颊,及自身丹田小小的内丹,狐狸不禁叹道:“久别重逢,怎就大喜换大悲呢?”

夕阳西下,女子轻抚鬓发,再一次鼓起勇气见他。

玉指轻拨,算盘噼啪作响。

“所求何物?”

狐狸凄然:“我要金宝生。”

“便要他,”小哑巴抬起眼眸:“亲口说愿意。”

话毕,砚悬开卷研墨。

笔墨游走,夕阳垂暮画现。

“卿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走向我的桃花园。

尤记那夜风雪,你是灰败空中唯一赤色。往后日暮灯火,我再难忘你眼眸。

我知道,你爱我胜过我爱你。我知道,此之一别,你我再难相见。

与君相逢,我之幸。无法伴卿长久,我之憾。世间事无乎如此,无人期别离,终归别离。

望君勤勉,早破心障。

金榜留。”

纸页淡痕点点,皱迹斑斑。小字遒劲浮其上,空游无所依。

小狐狸空望烛台良久。终了,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转角,其始终僵直的蓬松赤尾消失,独余乌黑发青的空寂江海。

千情万绪,在我脑中迸发。

狐狸窈窕依旧,书生却发白骨朽。父逝、母逝、友逝……儿孙绕膝满堂,又去!

年少不复,亲朋不在,便是还阳又如何?

我不明白,为何世间存在此多痛苦?我不明白,为何生死别离难强求……

哑巴通我所感,见我所见,可他在想什么呢?

他是否,同我一般难过呢?

转头,砚悬静默执笔绘丹青。顷刻间,思绪尽空,心神转宁。

案牍侧,哑巴玉指来来去去,不断放大,又不断靠近其胸膛。

“他说他愿意!”

狐狸染一身寒露,眸中怒火却将倾盆。

哑巴勾唇一笑,“请入画。”

“为什么?”狐狸眉头紧蹙。

“验心。”

狐狸望向金榜,见其垂眸,当即一声冷哼,强拉着他走向画屏。

画中。

小炉碳火,春风至。

狐狸蜷着身体,任由呆书生将剪子落在她呵护百年的皮毛上。

“嘶——”

“怪我,怪我,我轻点儿。”

说罢,金榜窃声道:“狐仙,敷药了。”

就在小狐狸化形的那一秒,一莽夫喘着粗气跑了进来:“金二你回来了!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唢呐震天响。

呼啦啦的人群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邬兄。”

“大哥。”

“金二!”邬兄喝醉了酒,红通着脸,喘着粗气:“嗝、嗯,我就知道,你小子没胆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儿!今个儿,我开心!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长兄如父,嗝、不、不准不幸福……你们、我、我开心——”

新娘羞赧抬头,猝不及防撞入新郎官的眼,又蓦地低头。

邬兄的话好像一生都说不完。一壶酒的时间,两人已抬头、垂头,上上下下听了许久。

愣神间,一小指偷摸靠近,狐狸笑意再掩不住半点。

夜深寒凉。

小门被缓缓推开,金榜和衣而出,竟泪眼婆娑。

狐狸自百年光阴中抽离,真如局外人般站在院中。

她头一回见这般金榜,孤独脆弱,敏感多思。其心头酸胀:原来这场婚宴,你是如此痛苦。

朝霞漫天。

“我没有名字。师父说我是她养活的第一个徒弟,她叫我老大,你也叫我老大吧!”狐狸一手拍在金榜肩头,豪迈道。

“老、大?”金榜忍俊不禁。

小狐狸横眉倒竖:“结巴什么?”

“我为你拟名红狐?望君鸿鹄之志尽成,如何?”金榜亮着眼睛,期待望向小狐狸。

“红狐?你怎么和我师父一样?不,我就要叫老大!”

“我思索了很久。”

此刻,好似金榜才是那个娇滴滴的新媳妇儿。

盛夏蝉鸣。

“你我既为夫妻,自应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红狐戳着金榜的肩,一次比一次用力。

金榜揉着吃痛的地方,惊奇道:“你还会这个?”

红狐再次气炸:“你说什么!我是什么小人吗?”

“小人?哈哈哈!非也非也,不过是见你一下说出两个成语,为你感到高兴儿!”书生双手比着二,正反晃着狡黠道。

“是吗?”红狐双手捂脸,低头羞道:“那好吧。”

“哈哈哈!”

夜色未眠。

“你躲什么?”小书生张着大大的眼睛,步步逼近捂脸后退的小狐狸。

“你的书,学问可真大!”

话间,小狐狸指向床底木箱,箱上铁锁已开,浮灰也在狐爪印的印衬下,显得尤为突出。

“什么!”

寒来暑往。

婴儿喊声嘹亮,肆意向世界宣告它的到来。

“宝宝真帅气,和大哥长的一模一样。”红狐不停逗弄着襁褓中红彤彤的小脸。

“哈哈哈!”邬兄抱着小小的人,往木床凑去。“你瞧瞧,是不是鼻子像我,眼睛像你?”

红狐金榜望着一家三口,紧握的手心生出了些许遗憾,复又,握得愈发紧了。

画中世界,时光可快可慢。小狐狸也分不清她看了多久。

画屏另一面,金榜已往生二十载。因缘际会,小书生做了小道士。

“入沉。”

“师父。”

“下山入世,莫念空门。”

“师父?”

“道在心中,不假外求。”

小道士游历四方,挖井耕田,捉妖渡鬼,不曾留名。

一日,入沉游至枫山。

“小友慈悲,不知……何故悲至日夜啼哭呢?”入沉弯下腰,轻声问道。

却见那小狐狸眼角一瞥,转身疾跑。然慌不择路,一脚压上了那漆黑冰冷、不留一丝情面的大铁夹。

“啊!”小狐狸明显吃痛,人形都透了出来。

“小友!”入沉解下行囊,匆匆上前,在用钝石掰开捕兽夹后,即冲水、包扎、上夹板,一气呵成。

就在他包扎妥当,准备好好与小狐狸谈心时,凌厉掌风忽得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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