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回忆(其五)

三十九年春。

细雨如棉,足有七层高的楼台,凌霜独自一人盘腿而坐,静静俯视着整片京城。周边无人,他也懒得如平日一般绷着,撑着腮帮子,坐没坐相,长发随意散了一地。

迎着窗外射进来的暖光,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精巧的铃铛,这铃铛雕花复杂,用材讲究,但说到底却也只是个普通的铃铛,不知道萧岚为什么非要让他贴身带着。

朝廷中两方势力斗到现在,早已没了善了的可能性,全国各处地方都出现的大小规模不等的流血冲突,皇权垂危,内乱将近。

在这种情况下,国师将凌霜安置于秋月台,也就是他现在身处的这座塔中,并留下命令,若国师本人不幸身陨,则国师府大权皆由凌霜继任。

人人都道他受器重,只有凌霜一人知道,他这位“恩师”,终于准备对他动手了。

而这座秋月台,就是锁住他的囚笼。

反正闲来无事,跑又跑不掉,周围还没人,凌霜也就露了点本性,迎着阳光把自己铺在椅背上,转着铃铛的尾巴,研究起来。

嗯……铃铛是铃铛,流苏是流苏,实在是没什么特殊的。也是,连秋月台守卫那俩仙门来的探测器都能让他带进来,能是什么神兵利器?

凌霜轻叹,将那铃铛缠在腕上,手臂和长发一起自然垂落在头顶旁。

质朴的红线在皙白的手臂上缠的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还勒了进去,他毫不在意,比起被丝线割伤,他还是更怕把这铃铛丢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一闭上眼,就是萧岚那句话。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什么日子?中秋过后的第二天?还是……他和岚相遇的日子?

一切都太巧了。

从当年觉得萧岚像岚开始,到萧岚不遗余力护着他,再到那天的礼物,有时他甚至产生了是不是岚在回礼的感觉。

但萧岚的身世无可置疑,连绯娘都出来做了证明。

死人也不可能复生。

没事干果然容易让人胡思乱想,被囚在秋月台上一个月有余,凌霜也不能免俗。他很清楚,萧岚送他东西可能是心血来潮,和岚像也可能是因为名字带给他的错觉……关系发展到这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希望萧岚就是他的阿岚?还是希望在死前能说尽那天高楼上未尽的心事?

……

凌霜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不由笑出了声。

真是痴心妄想。

且不说性别的因素,如今的情况,他能保下萧岚就不错了,表明心意干什么?去给他徒增烦恼吗?

可大小道理讲了一堆,凌霜还是会抑制不住地去期盼,去妄想,如果能得到回应,该有多好。

……不知不觉的,他好像也没那么一门心思想离开人世了。

他在逐渐从九族尽诛,淇定灭亡,岚和童漓身死的泥潭中挣脱出来,因为萧岚,因为那些朋友们。

如果……

“凌霜公子。”

一声恭敬的呼唤从房门外传来,让凌霜瞬间收起了散漫的心思,他挽起长发,恢复成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起身掀开帘子。

果不其然,屏风之后,一名侍女打扮的人朝他行礼,说明了来意。

“国师大人约您于亥时在顶楼见面。”

.

秋月台外,萧岚倚着红泥铺砌的外墙,闭眼感受周围的风吹草动。无数守卫从他身侧经过,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存在,仿佛这么个大活人早已与墙壁融为一体。

猩红月的刀柄被握的发热,萧岚的呼吸平稳而隐蔽。

秋月台,囚月台,真是会起名字。

把凌霜架到最高的地方,再用恶咒剥夺他的一切,这些仙门中人,当真恶心。

幸好在仲纤纤的帮助下,魔教的那些咒文他也能看懂点,甚至能猜到凌霜一些想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先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大概率会选择先杀国师稳住局势,再趁着仙家清算前利用国师的权势为己方势力争取利益,反正他不用顾及国师府的死活,肯定是能徇私舞弊多少就徇私舞弊多少。

但这样的话,他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半年前萧岚去找过红妆,向她借了些材料做了个礼物。红妆给的很痛快,听完萧岚的目的后也没劝阻过什么,只说了一句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回过头来,萧岚觉得这句话说的真对,他偷偷跟着凌霜这么久,总不能聪明人都让凌霜一个人当了吧。慧极必伤,那他也要承点伤,把先生从这必死的局面里拉出来。

就是每天在这守着,守了一个多月,秋月台结构摸清了,守卫巡逻时间摸清了,连头上小燕子家四个孩子都会自己出去找虫子了,再监视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态。

哦,他不是,他哪来的胆子偷窥。

高楼上狂跳的心脏打破了少年对情感最后的懵懂,让本就对情绪敏感的人彻底明白了何为爱情,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再回神时,凌霜已经有了新的安排,和他擦肩而过,踏入了风谲云诡的政治场。

一旦有了别样的心思,曾经理所当然的事就好像全变了层味道,一举一动都是对心上人的亵渎。

萧岚僵立片刻,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废物”。

要是连自己都把先生架在楼台上,只敢敬仰不敢触碰,那还有人会把他当人吗?有心思就早点说,再混下去要连个侍卫都当不上了!

不过很明显,他要真有这胆量也不至于在这楼旁干守个把月。萧岚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西下,终于说服了自己,翻身上了房檐,准备趁着夜色瞧去他那日理万机的先生一眼。

令人遗憾的,今天时机不太合适。

萧岚刚登上四楼,就放轻了脚步,用上了在深渊中才会拿出来隐匿气息的方式。

太安静了。

平日里,凌霜所在楼层上下总会有侍女摆弄花草,打理卫生,用以监视。但今天,这里静的可怕,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萧岚抬起头,望向秋月台的顶楼。

此时乌云遮月,铅灰色的云层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粘稠地裹住天穹每个孔隙。风里裹挟着浓厚的水汽,潮湿的寒意顺着衣领爬满脊背,令人不适。

风雨欲来,正是狸猫换太子的好时机。

国师要动手了?

萧岚带上面罩,将极具代表性的猩红月换成了普通的白刃,轻盈地又往上跳了几层,脚尖点地,连瓦片都要为他的动作噤声。

他守在顶楼的檐下,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地摸清内里发生的事而不让自己被发现——仙家的老头再怎么强也强不过深渊墨点中心的晦物,他有这个信心。

一墙之隔内,凌霜跪坐在国师对面,低眉顺眼。

“昨日相府……已死,准备……”

听不清,萧岚眯了眯眼,这么近的距离都听不清,那边肯定是用了隐匿声音的法子。

但从零星蹦出几个字眼来看,谈话似乎是正常内容,难道国师今天不准备动手,只是来交代平常事宜?

萧岚不敢赌,只得铤而走险,悄悄在窗纸的花纹处开了小孔。

传来的依旧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词句,他便将注意力放在了两个人的动作上。

凌霜长发闲散束在脑后,不加任何修饰,鬓边碎发滑过凤尾般的眼角,正好遮住了那点不显眼的压迫感。他眉目微掩,没有和国师的面具直接对视,像是在虚心受教的学子,又像是即将引颈就戮的鹤。

至于另一边,不辨喜怒的面具隔绝了人们对他一切的猜测,世人只知他权倾朝野,却无人知晓面具之下究竟是什么。

是仙人?是晦物?还是干脆就是一片空白的……

国师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抚着凌霜的后脑勺,看上去充满慈爱的一个动作,却摸出了萧岚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手指滑向刀鞘,腰背微屈,严阵以待。

那双枯树皮一样的手嵌进凌霜的头发,似乎使了些力气,拽的凌霜仰起头,被迫直视那无悲无喜的面具。

然后,那手竟还在向下,朝凌霜的衣领而去……

老不死的他妈的想干什么!

萧岚狠狠一咬自己的唇肉让自己别冲动,视线半刻都不敢离开凌霜。他看见那只手覆在裸露在外的脖颈上,突然发力,扣进白透的皮肉中,鲜红的咒语恶鬼般爬上凌霜的素衣,紧接着,凌霜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越是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萧岚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从夜行衣上摘下一片枯叶,仿照脚踩落叶的方式轻轻按下,发出了极为细微的一声脉络折断的声音。

敏锐如国师果然分了心,巨大的灵气兜头糊过来,将雕刻精美的窗栏炸了个稀烂,撕下了萧岚的一片衣角。不过萧岚也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了,选择此时铤而走险暴露自己,就是为了计算好时间差,迷惑国师一时半刻。

为“待宰的羔羊”争取一个脱下羊皮的时间。

白刃破空,带出一道鲜艳的红线。原本跪伏的凌霜骤然暴起,手起刀落,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割破了国师的喉咙!

这还不够,红刀子在灵巧的指尖转了个圈,接着从国师喉咙处一穿到底,把他钉在了地上。

这一刀应该是捅破了周边隔音的术法,动静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背上恶毒的咒语还在蔓延,把凌霜的衣服变成了一件鬼气森森的血衣,幻身咒紧紧趴在他的背上,彼岸花似的铺了一地,吸食他的脊髓,想要让他变成一具空壳。

咒语和鲜血交相辉映,凌霜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喉咙溢血的国师,嗤笑出声。

“老师,您还真是信任我。”

他手下的刀毫不犹豫地往旁边一划,几乎割断国师半个脖子。

“一块监视用的玉佩,几次审时度势的演出,还有那些不痛不痒的挨打,你怎么就觉得我会乖乖任你摆布了?”

国师喉咙里发出垂死的漏风声,抬手想要指什么东西,凌霜手下再次搅动,几乎把他整个头割下来。

楼下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大概是守卫发现了异常。凌霜不慌不忙盯着那张面具,继续说道:“想问为什么这次你的魂魄无法离体逃离,还是想问为什么恶咒没有起作用?”

一想到那些年谨言慎行,赤脚悬于钢丝之上的日子,凌霜就恨不得将面前人千刀万剐。他默念着红妆教他禁锢魂灵的方法,自虐般攥紧了陈默替他将匕首藏入左臂时留下的伤口,彻底用岁辙交给他的匕首割下了国师的整个头颅。

鲜血喷溅了一地,如泣如诉。

蛰伏十几年积攒下的仇恨在弹指一挥间走到尽头,红衣上未成型的咒文找不到力量来源,也在某个瞬间转瞬消逝,散在天地间。

凌霜胸腔仍在剧烈起伏着,天仙似的面容隐在雷光后,快意的笑容中透着病态的解脱,半跪在尸体旁,兴奋地轻声叹息。

“你算个什么东西?”

年二十有五,他为义弟当着整个商队的面斩金虾蛤于剑下;年二十有七,为报抄家之仇他一路杀上舟幽王室,屠旧国;再往后,直接间接亡于他手之人大概能在京城开个千人坑,在此伏低做小久了,真当他是个良善之人?

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凌霜迅速沉下笑容,甩去匕首上血迹,面不改色将它插回左臂骨头内,看得萧岚一阵牙酸。

这个时间点出现在窗外吸引国师注意力,凌霜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国师已经解决,凌霜便随意挥手示意萧岚离开,准备自己处理即将追上来的守卫。

可萧岚不想就此别过。

刀锋与刀鞘摩擦的声音响起,带起了凌霜面上的一丝错愕,他回过头,正好看到萧岚穿着乌鸦似的夜行衣,持着弯刀向他攻来。混着潮湿雨水的清风拨开了他的发丝,与此同时,跑在最前面的侍卫推开了顶层的门。

黑衣人露在外的桃花眼眨了眨,让凌霜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穿梭在林间的鹿。

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明白萧岚想做什么了。

在第一个人投来的目光里,凌霜直接拿手去接萧岚砍过来的刃,他上了些力道,白刃深深刺进掌心的同时还急速向脖子偏去,在纸一样的皮肤上留下一条明显的血线——在外人看来,就是他险之又险地用手挡下了刺客的攻击。

冲在最前面的人看到眼前场景,失声叫道:“仙师!”

“废物!”凌霜扣着刀刃的小臂青筋凸显,凤眸凌厉如刀,见到来人,立刻学着国师惯用的口吻骂道:“刺客都进来了,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快拿下他?”

侍卫们如梦初醒,各种武器一股脑朝“刺客”挥去,萧岚正好顺势收回弯刀,轻巧地挡下所有攻击,一转身从破了个大洞的窗中溜了出去。

凌霜放下手,血珠顺着指尖砸在地上,盯着国师的尸体一言不发。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也没敢去追,刷刷跪了一片,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他发言。

“无知小贼,暴戾恣睢,杀我恩师。”凌霜一字一顿道。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跪着的人,面沉如水,就着满手的血随手从一个侍卫身侧抽出一把长刀,潇潇立于窗前,在瓢泼雨声中厉声怒斥。

“请师兄恕罪!”领头人的腰快要弯到地里去了,踟蹰许久才敢蹦出这么一句。

凌霜红着眼,迎着窗边的春寒料峭,黑发散乱如泼墨,长刀刀身随着他四溢的灵气发出阵阵嗡鸣,周身气势压得一圈人两股战战,生怕马上自己的脑袋就要搬了家。

沉默良久,他终是以新一任国师的身份下了令。

“众弟子听令!即刻出发,随我一同讨伐贼人,为我恩师复仇。”

“若不杀他,我凌霜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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