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日里,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的撒下来来,落在廊檐屋下,厚厚的堆了起来,像砌墙一般。永巷里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花,冬日里的梅花和雪花一起绽放,白里透红,像是一个粉面含羞的小姑娘,惹人怜爱。
我向来喜欢这样的冬日,雪停了以后,便拉着辛竹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其他人见了也加入了进来。平日里大家畏冷,都不敢轻易出来,但屋子里能玩的就那么些东西,早就腻了,现下有了新花样,也早就顾不得冷了,一同在院子里嬉闹起来。
看着大家在院子里玩的高兴,忽然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每次下大雪,我和二姐,卫青以及两个小弟就会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疯玩疯跑,开心的很。
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大嫂生的是侄儿还是侄女,大哥和卫青在军营里怎么样了,阿步和阿广还淘气么,去病的身体还好么,还有大姐二姐她们好不好。
不过玩了半日的雪,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发烧,而后就是一场大病,也不敢惊动永巷令,他若知道玩雪的注意是我出的,不仅不会请太医,还会被他训斥一顿,索性便自己扛着。
冬日里生病本就不大容易好,又没有用药,加之天冷,病中多思,也愈发好的慢了,反反复复一直到开春,病情才有了起色。
建元三年春正月,三年的国丧期满,天子恢复旧制,遴选年纪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良家子充入未央,是为家人子。汉制每年三月新的家人子就会进入未央宫,同时,年满三十岁以上的家人子也会被放出宫去。
思考良久,拿出了那对被我封存许久的羊脂白玉镯,去找了永巷令常叔,跟他说了我出宫的想法。
永巷令一副好像可以洞穿一切的神情,看着我道:“你这个鬼丫头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是打的这个注意吧?”
我将那对玉镯塞到他手里:“我不过是一个失宠的家人子,在这里白耗着罢,还请常叔通融通融。”
“这……”永巷令仔细打量了那对玉镯,又看着我道:“这事交给我罢!”
“多谢常叔”我双手交叠,朝他行了一个正式的揖礼。
正如永巷令所说,这场大病是我有意为之,只因我想回家,实在不想在这里空耗罢了,辛竹说汉制之外也有特例,有恶疾的家人子也是可以特许出宫的,所以才起了这个心思。
我素日里畏寒,玩雪那日我又故意穿的少了些,自然就冻病了,且又故意不肯医治用药,一直拖到现在。一个失宠的家人子没有人会在意,又有了生病的这个噱头,再加上天子亲赐的那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镯,不过就是动个动个手指添个名字的事,永巷令不会不答应。
知道我要出宫,聪明的辛竹很快就把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了,直言我是疯了。我很坦然,是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和辛竹一样洒脱,他是皇帝,负了我,我不怪他,可心死了,勉强留下,那也和死了没什么分别,还不如搏一搏,也许还回家有望。
我将剩下的那支玉簪送给了辛竹,我生病的那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顾我,便以玉簪相赠算是我的报答。
三月望日,是出宫的日子,和去年进宫时一样,也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从去年上巳节开始至今,已经整整一年,这一年我长大了一岁,人也变得更坚强了不少。
时至今日,我已不需要去取悦任何人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做过多的妆扮。只将头发束在身后,未施粉黛的面庞此刻显得有些苍白,两颊已经瘦的凹陷下去了,病态愈显。
跟随着出宫人的队伍,走过一道道仪式和关卡,直到永巷令将所有出宫人的名单一一念完,这冗长出宫流程终于结束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长长的永巷,和我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那青墙黛瓦,楼阁殿宇,依旧是那般庄重繁华。
从花开到花落,又从花落到花开,就好像是命运的轮回一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永巷的花开花谢,永远不会停止,只是从今以后,这里的一切将与我再无瓜葛。
来的时候怀有多大的希冀,走的时候便带有多大的落寞。当初无知的以为,他的一腔热血可以带着我跨越这道身份的鸿沟,执子之手,直到白头。如今才知道,曾经的那些爱与憧憬,就像一把利刃,弄得我遍体鳞伤。
可是我不后悔,不后悔来这一趟,也不后悔就此别过。
清风微拂,迷了双眼,泪水湿了眼眶,我抬起头,尽量不让眼泪落下。看着蔚蔚蓝天,有阵阵的雁鸣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心中也发出了最后一声期盼:鸿雁啊,麻烦你告诉他,我要回家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很感谢他给了我们这一次刻骨铭心的相遇,虽然他已经忘了,但我不怪他,只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看着飞雁划过天际,我心中释然,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我的兄弟姐妹,还有侄子和外甥,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充满期待。
“卫姬留步!”说话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黄门,先是朝我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揖礼,然后才道:“陛下召见卫姬,请随奴婢来!”
我心下一震,精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听错了,但他恭谨谦和的态度明显告诉我,我没听错。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又不禁用力掐自己的手,没有知觉,心中没底,没有跟着他去。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又调整过来:“奴婢叫齐心,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卫姬请往城楼上看。”
我依他所言往宫门口的城楼上看去,果真看到一个束冠男子,虽看不清脸,但从身形来讲,是他没错了。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喜是悲,只感觉人有点虚,连路都不会走了。
我突然才发现,自己竟这般没有出息,不管自己的意志如何坚定,一看到他,瞬间就慌了神。
立足于巍巍的城楼上,放眼望去,未央宫的宏伟壮丽尽收眼底。天子着一身玄色披风,立身远望,大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势态。
我捻衽行了一个稽首礼:“奴婢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我感觉我在发抖。
他伸出手来扶我:“起来说话。”
我把手往地上压了压,看不见他的脸,也不愿起身,道:“奴婢无话可说,还请陛下放奴婢出宫。”
昔日跟着他进宫的是我,如今恳求他放我出宫的也是我,尽管我极力克制,眼泪还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他执意扶我起身,又将自己的披风接下来,系在我的身上,又将我揽入怀里。
看着他攥在手里的羊脂玉镯,我心下明了,是永巷令将我出宫的事告知他的。
我挣扎了两下挣不开,眼泪愈发的止不住了,趴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这明明是我贪恋的怀抱啊,却让我有些怕了。
许久他都不曾说话,只是紧紧的抱着我,任由我哭闹,泪水湿了他的锦袍,他也不在意。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将内心的情绪发泄出来,他忘了我,我不怪他,可不能没有委屈,我怎么也想不通,当日两心相许,温情缱绻的人儿,怎么那么容易就变心了呢。
“奴婢请求陛下放奴婢回家。”哭到声嘶力竭后,我此刻最期盼的就是回家。
“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么?”
“不是,我要出宫。”
“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是为了出宫么?”他又道:“可你知不知道,被御幸过的家人子是不可以出宫的。”
我心下愕然,心中的希望尽数落空,现在连回家都成了奢望。所有的心酸呐喊都变成无声的哭泣,流不尽的眼泪,诉不完的柔肠。
“是朕对不住你,永巷令跟我说你为了出宫,把自己折腾的大病了一场,我想着你既然这么想走那我就放你走,可是我又舍不得,所以才到宫门口来堵你呢!”
经历了这一年的变故,我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敢再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了,我害怕又像上次那样,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换来的结果就是无尽的等待。
他又吻了吻我的耳朵道:“跟朕回去吧,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我不要回去”,我还是摇头,挣开他的怀抱:“之前是因为喜欢,我才跟你进宫的,我现在不喜欢了,不要待在这里,你让我走。”
“你走了朕怎么办呀?”他捧着我的脸,帮我擦眼泪:“子夫啊,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偌大的未央宫也不是朕能做得了主的,朕的老师死了,朕差点都当不了这个皇帝,要是可以,朕怎会不去找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此时的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和我前两次看到他的模样截然不同,我一直以为他是君临天下的王,要什么有什么,可原来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有烦恼的,我心疼他,也心疼自己:
“我知道你是皇帝,你的老师对你很重要,你有千千万万个子民,他们对你也很重要,我不过是你众多子民中的一个,卑微渺小不值一提。你忘了我,我不怪你,这世上自有珍我爱我之人,在家里我是哥哥姐姐最疼爱的妹妹,是几个弟弟最喜欢的姐姐,他们爱我胜过世间所有,我也爱他们。我不想留在宫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等着你来垂怜,盼着你忙完了你的天下大事,爱护完你的臣民,什么时候有空了来看我一眼,我不喜欢这样的我,我喜欢那个爱唱歌爱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我,我想回家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回家照顾弟弟外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朕要忘了你就不会来找你了!”
他执起我的手将手上的玉镯戴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帛画展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画上一名女子正在抚琴而歌,身姿曼妙,仪态清雅,樱唇微启间罗袂与秀发轻飞,青春靓丽的面容上带着若隐若现的愁绪,温柔恬淡得如同一朵皎洁的玉山栀,不是我又是谁?
“是朕不好,承诺过的话没能兑现,委屈你了,可不管你相不相信,朕都要告诉你,你比那些人都重要。”
想起甜蜜往事,我心头有些暖意,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玉镯,折腾了一场,这玉镯已经戴不住了。
“昨夜我梦见你在开满花的梓树下唱歌,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再一次将我揽入怀里:“跟我回去吧,给我生个儿子,以后你想唱歌就唱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会好好对你的。”
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寻我,纡尊降贵同我说这些话,除了不能出宫,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出自《诗经》
本文重大历史事件参考《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金屋藏娇,梦梓等典故参考志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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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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