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时,正是武汉的梅雨季。舷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把跑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像极了易雯留在他手机里那张雨巷照片的色调。鹿亭望摘下眼罩,指尖在遮光板上无意识地划着水痕,直到邻座的女孩轻声提醒:“先生,该下飞机了。”
他起身时膝盖撞到了前排座椅,钝痛让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取行李时看到传送带上那个眼熟的灰色登机箱——还是易雯以前帮他挑的,说这个尺寸刚好能塞进摄影器材。他盯着箱子上那道磕痕看了很久,那是去年在南方拍外景时,他随手把箱子扔在石阶上撞出来的,当时易雯蹲在地上摩挲了半天,轻声说“以后小心点”。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换了主人,也带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回到武汉的公寓时,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易雯总说这锁芯该换了,每次开门都要晃三下才能拧动。他试着晃了三下,锁芯果然“咔哒”一声弹开,像是某种陈旧的默契在作祟。
公寓里积了层薄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走到阳台,看到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易雯买来的,说工作室太冷清,添点绿植好。以前都是易雯浇水,他走后,这盆绿萝就跟着蔫了下去,叶片发黄卷曲,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鹿亭望接了杯自来水浇下去,水流顺着盆土渗下去,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想起易雯浇水时总要先用手指戳戳盆土,说“要等土干了再浇,不然会烂根”。原来连养植物这种小事,对方都比他用心。
经纪人打来电话时,他正在收拾书架。电话里的声音很兴奋:“亭望,宜昌那边的签售会定下来了,下周六,场地在文化中心,粉丝反响特别好,票已经售罄了。”
宜昌。鹿亭望的手指顿了顿,那是易雯的老家。以前易雯总说宜昌的秋天有桂花香,长江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像棉花糖。他当时嗤之以鼻,说不过是个小地方,现在却对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红点发呆。
“怎么了?”经纪人察觉到他的沉默,“不想去?要不我推了?”
“不,”鹿亭望的声音有些沙哑,“去。”
他想看看,那个被易雯反复念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看看,那个孕育了易雯的城市,是不是连风里都带着温柔的味道。
签售会的前几天,他把工作室重新整理了一遍。易雯留下的东西不多,几根数据线,半盒没吃完的薄荷糖,一本写满批注的舞蹈教程。他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纸箱,放在储藏室最里面,像埋葬一件珍贵的秘密。
整理到摄影器材时,他翻出了那个旧相机——就是易雯发在动态里的那张照片里,他举着的那台。相机里还存着没导出的照片,最后一张是易雯的侧脸,在雨巷里回头,睫毛上沾着水珠,眼神清亮,像盛着整个江南的春天。
他把相机里的照片全部导进电脑,然后格式化。屏幕上跳出“是否确认删除所有数据”时,他的手指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确认”。
有些回忆,该删掉了。
去宜昌的高铁上,他靠在窗边看风景。江汉平原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露出褐色的土地,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像幅水墨画。邻座的阿姨在剥橘子,酸甜的气味飘过来,让他想起易雯带的橘子总是剥得很干净,白色的筋络都要去掉,说这样才不涩。
“小伙子,吃个橘子?”阿姨递过来一瓣,笑容很亲切。鹿亭望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放进嘴里。橘子的酸甜在舌尖散开,和记忆里的味道重叠,却少了那份小心翼翼的温柔。
高铁驶进宜昌境内时,窗外出现了连绵的山。长江像条银色的带子,蜿蜒在群山之间。鹿亭望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想了想,又删掉了。有些风景,少了想分享的人,再美也没了意义。
签售会的场地在文化中心的大厅,提前布置好了背景板,上面是他的巨幅海报。粉丝已经排起了长队,举着灯牌和应援物,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鹿亭望站在后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个完美的提线木偶。
“鹿哥,准备好了吗?”助理递过来一瓶水,“别紧张,都是老粉丝了。”
鹿亭望点点头,接过水,却没喝。他想起以前和易雯一起参加活动,易雯总会在后台塞给他一颗糖,说“紧张的时候含颗糖就好了”。现在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凉的手机硌着大腿。
走上台时,台下响起热烈的欢呼声。鹿亭望扬起嘴角,露出标准的微笑,对着台下鞠躬:“谢谢大家来。”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清晰而稳定,听不出任何情绪。
签售会开始了,粉丝一个个走到台前,递上画册和照片。大部分粉丝都很害羞,只会说“鹿哥加油”“注意身体”,偶尔有大胆的会问他什么时候出新的舞蹈视频。
“快了。”他总是这样回答,笔尖在画册上划过,留下工整的签名。
轮到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时,她递过来的不是画册,而是一张画。画上是两个跳手势舞的人,手腕交叠,背景是宜昌的长江大桥。“鹿哥,这是我画的你和易老师,”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紧张,“虽然知道你们不合作了,但我还是很喜欢你们一起跳舞的样子。”
鹿亭望的笔尖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抬起头,看着小姑娘期待的眼神,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画得很好。”
他在画的角落签下自己的名字,递回去时,小姑娘突然问:“鹿哥,你还会想起易老师吗?”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鹿亭望的手指紧紧攥着笔,指节泛白,却还是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是朋友,当然会想起。”
只是这个“朋友”,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姑娘走后,签售会继续进行。鹿亭望的笑容依旧完美,签名依旧工整,只是指尖的温度越来越低。他机械地重复着微笑、签名、递回的动作,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有粉丝送了他一包宜昌的桂花糕,说这是本地特产,甜而不腻。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包装纸上印着长江的图案,让他想起易雯说过,宜昌的桂花糕要配着长江边的风吃才最好吃。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意带着桂花的清香在舌尖散开,确实不腻,却在喉咙里堵得发慌。他想起那根甜得发腻的棒棒糖,原来甜味也分很多种,有的甜带着温暖,有的甜却裹着苦涩。
签售会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鹿亭望抬头看向窗外,宜昌的雨和武汉的雨不一样,带着江南的缠绵,像易雯说话时的语调,温柔得让人心头发紧。
“鹿哥,喝口水吧。”助理递过来一瓶温水。鹿亭望接过,喝了一口,温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却没缓解那种堵得发慌的感觉。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里,突然想起易雯发的那条九宫格动态,想起那张雨巷里的照片,想起那个没有配文的告别。原来有些告别,早就藏在细节里,只是他当时太迟钝,没看懂。
签售会结束时,雨已经停了。粉丝们排着队离开,嘴里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场景。鹿亭望坐在后台的椅子上,看着桌上剩下的桂花糕,突然觉得很累。
经纪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现不错,粉丝都说你状态很好。”
鹿亭望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状态很好?他觉得自己像个精致的面具,戴在脸上,笑给别人看,心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助理收拾东西时,拿起那包桂花糕:“鹿哥,这个带走吗?”
鹿亭望摇摇头:“不用了,留给工作人员吧。”
有些味道,尝过一次就够了,多了只会徒增伤感。
晚上住在宜昌的酒店,房间在高层,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长江上的灯光像星星,沿着江面铺展开来,温柔而璀璨。鹿亭望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片陌生的夜景,突然很想走一走。
他没带助理,一个人走出酒店。夜晚的宜昌很安静,长江边的风吹过来,带着水汽的清凉,果然像易雯说的那样,像棉花糖。路边有卖烤红薯的小摊,甜香飘了很远。
他买了一个烤红薯,捧在手里,暖暖的。红薯的甜和桂花糕的甜又不一样,带着烟火气的踏实。他想起易雯冬天总爱买烤红薯,每次都要掰开一半给他,说“暖手又暖胃”。
那时的烤红薯,是两个人分着吃的,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捧着整个红薯,暖了手,却暖不了心。
他沿着长江边慢慢走着,路灯在地上投下他长长的影子。影子孤单地跟着他,像他这些日子的心情。他想起在异国公寓楼下的那个下午,想起易雯平静的眼神,想起那句“都过去了”。
原来真的可以过去。原来没有他,易雯可以过得很好。原来他所谓的后悔,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对别人来说,早已是过眼云烟。
走到一座桥边时,他看到桥上有情侣在拍照,女孩靠在男孩怀里,笑得很甜。他想起易雯发的那张明信片,路灯下拥吻的情侣,原来那不是随便拍的,而是易雯想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易雯和那个金发男人站在教堂前,手里拿着圣经,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没有文字,却比任何文字都更像结局。
鹿亭望看着照片,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手里的烤红薯上,烫得他手一抖,红薯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露出里面金黄的瓤。
像极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他蹲下来,看着地上摔碎的红薯,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城市,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一眼易雯的家乡?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可笑?
他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红薯,转身往酒店走。长江边的风还在吹,带着水汽的清凉,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潮湿。
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凌晨。他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天花板上的吊灯,像个模糊的月亮,让他想起易雯以前总说,宜昌的月亮比别的地方圆。
他拿起手机,点开易雯的社交账号。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照片里是教堂的彩色玻璃窗,配文是“新的开始”。
鹿亭望退出页面,把手机扔在一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带着淡淡的咸味。
他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像那根被扔掉的棒棒糖,那盒烂掉的草莓,那场未完成的双人舞,都只能存在于回忆里,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离开宜昌时,阳光很好。长江边的桂花还在飘香,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鹿亭望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
他拿出手机,给经纪人发了条消息:“接下来的工作,都安排好吧。”
他想好好生活了。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或许他永远都忘不了易雯,忘不了那些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但他可以学着把这些回忆藏在心底,然后继续往前走。
高铁驶离宜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那个被易雯爱着的城市,那个他终于踏足却又要离开的城市,像一场温柔的梦。
梦里有桂花糕的甜,有烤红薯的暖,有长江边的风,还有那个举着粉色棒棒糖冲他笑的少年。
只是梦总会醒。
回到武汉的公寓,他把那个灰色的登机箱收进了储藏室。整理书架时,看到那本被他放进纸箱的舞蹈教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单人舞”。然后点开音乐,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跳舞。
没有了易雯的配合,他的动作还是会出错。手腕翻转时还是会碰到空气,转身时还是会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但他没有停下,一遍又一遍地跳着,直到汗水湿透了衬衫,直到肌肉酸痛得抬不起手。
跳累了,他就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夕阳。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易雯喜欢的那种颜色。他想起易雯说过,夕阳虽然短暂,但很美丽,就像有些感情。
原来他和易雯的感情,就像这场夕阳,美丽过,却终究要落幕。
后来,鹿亭望真的开始好好生活了。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再熬夜,也不再抽烟。他拍了很多单人舞视频,虽然没有以前和易雯合作时那么火,但粉丝说,他的舞蹈里多了些故事感。
他偶尔还是会想起易雯,想起那根甜得发腻的棒棒糖,想起宜昌的桂花糕,想起长江边的风。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痛苦,只是会在某个瞬间,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涩,然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明白了,有些错过,是为了让你学会珍惜。有些失去,是为了让你学会成长。
只是在某个深夜,他还是会拿出那个旧相机,一遍遍地看着格式化后空白的内存卡,像在寻找那些被删掉的回忆。
相机的屏幕上,映出他平静的脸,眼底深处,藏着一片永远无法愈合的温柔伤口。
那伤口里,有个穿着牛仔外套的少年,举着一根粉色的棒棒糖,笑着问他:“吃吗?很甜的。”
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说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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