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世外名士就该超然物去,何苦参与这诡谲多变的朝堂、更不该沾染这大凶之事。他们本是旧友,撇开利害不言桓温仍旧希望殷浩名声不损,依旧做一个风雅名士手持着麈尾扇高卧不也很好?至少这么多年来殷浩都是这样为的,为什么就不能从一而终不变节呢?(不过殷浩是被天下人共推之,此时还无人言他名士变节。)
数月间桓温从接受不得错失北伐之机到后来慢慢就时局利害的斟酌思虑,此刻他胸中已了然透彻。现今桓家在荆州已经属于尾大不掉之势,建康朝堂既有余力就一定会遏制桓家,这次朝阙之上为首的不是殷浩也会是别人。他们桓家想要在这次抓住机会北伐基本不可能。
可是这个人为何非殷浩不可?桓温不觉有些惋惜难受。
“该与不该总归以至此地步,元子(桓温)既想渡江,也该知水势。”殷浩言道。
水势者,顺势而为。殷浩一路再访荆州是带有目的。
桓温念及旧情劝说殷浩不趟浑水,那么殷浩何尝不知此时若桓温负隅顽抗也定然得不到好?所以他不远千里而来荆州,就是为劝说桓温不要擅为,朝廷北伐哪怕桓温是不愿帮忙,最好也该保留实力的观望。他殷浩实在担心自己在前面北伐却要面对后院起火,而可能放火之人则就在自己的面前。
建康高门和司马氏既与桓家站在对立的位置上,那么此时任何一方北伐都会担心另一方会在后院折腾。
“若吾不应,会稽刺客下次将取吾命?”桓温宴然道。
“所谓事不过三,若他下次还来?”殷浩笑道。
“下次再来自会将其遣回。”桓温大笑,“若为深渊昵友,吾等必然高揖而送。”
会稽刺客若非要一直来,那么他桓温也只能一直恭候着。下次来桓温会使其全然而归,但言外之意,下下次就不一定了。
正事言罢,桓温与殷浩二人又言些当年族中小事,随后因军中要务桓温早早离去。
其实就算殷浩不来,桓温也已想通打算明哲保身静看朝廷自损其力。而殷浩此次前来竟连开口让荆州增援的话都不曾,算起来除了殷浩不曾想过以军国大事来捆绑桓温吃力不讨好之外,多少还有朝廷也不放心桓温的意味。顺水推舟当然要比刀兵作战简单的多,唯一可惜的是,此事虽然皆大欢喜却并非是桓家子弟所求。
谢氏门外道韫身着妃色纱衣、头上用一支同样颜色的发带将青丝松散随意的绑着、腰间坠着玉手里拿着金玉相错的手柄而扇面无杂色的白羽扇,那扇子的羽毛听闻是用的天鹅脖子下一两寸最柔软的羽毛制成。
“这是谁家小郎君?”桦枝驻足嬉笑,道韫这一身的打扮不正是荆州城中一般小郎君的打扮?更添之道韫隽雅,使得她更像一个风流不羁的小郎君。
谢渊至门前见道韫好似在等自己,于是就让抬着软轿的仆俾慢些走。
“谁家郎君?谢氏门庭内,还能有别家?”道韫扮作男子模样与谢渊长长一拜,“阿兄今日可为拜见殷公?带阿媛一并去可好?”
拜见殷浩?谢渊含笑着舒展眉头又朝拦在自己跟前的道韫带着三四分宠溺的含笑摇头。
不是去拜见殷公?道韫略有失落的让至一侧,心想她今日收拾了许久在门前又等许久目的也就是能随出门拜见殷公的阿兄谢渊带着自己一起去。在此之前道韫也曾想过阿兄会回绝,却没想过谢渊会不去。
殷公在荆州,荆州子弟趋之若鹜者数不胜数,自家从父于王家世伯不也如此,现在只要一日殷浩不走估计着荆州子弟都会日日前去。能见则见,今日筵饮清言之人谁也不知下次共集一室是在何期,或许荆州一别再见之日已经无期。既然如此,荆州众人自然格外珍惜眼前光景。
“三郎君不是去拜谒殷公还能去何处?”婢子春华好奇道。
除却去见桓家阿姊还能是谁?道韫在心里想着前两日谢渊说与她听的那些话是不是也是说与自己听的?桓谢是否交恶?这件事阿兄何时发觉?桓家与谢家是接着数年如一日的维持往常,还是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道韫不禁拧眉,此刻站在门前的道韫似乎也感受到兄长谢渊的几分煎熬、几分心摧骨惊的无可奈何。
“女郎,即便三郎君未能带女郎去拜见殷公,您也不必颓然至此吧?”秋实见道韫眼眸中所带伤感之色越来越像谢渊便出言劝说道。
虽谢家人对于谢渊的拒绝服药、拒绝诊治不甚上心,但谢家的婢子却无谢家主人们的清通豁达,至少道韫身边的春华、秋实二婢和谢渊身边的木枝、桦枝二人已经清楚的察觉到谢渊的一步步踏入一个死局。所以当春华秋实二婢看见道韫也露出如此神情时她们怎敢熟视无睹、湛然视之?
“怎会,兄长不去,从父一定会去。”道韫言道,人则是依旧在门前等着。
道韫也非白白惦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谢据与谢奕等人就带着仆从出门,道韫上前行礼得知此一行人目的后顺势同去。不管前路如何,能与志好相投的一群人纵心游赏总也算得上是乐事一桩,道韫紧紧跟在谢奕身后听着殷浩以及同游达士的一言一字。
荆州城虽不比建康、会稽等地的风光无限,但有殷浩等璀璨如星辰的人在也总能将洗漱寻常的景致照亮。
荆州城中远远的用来瞭望的高台上,桓兰与谢渊共同望着城中一个方向,那个地方驻扎着桓家最为精锐的并将。
“当年王丞相渡江时曾言‘克复神州’,如今已逾数十载,如今北方大乱正是时机。”桓兰言道。
谢渊缓缓的往后退了两步,清眸低垂而不再远眺,神识似晦暗之色。此北方大乱正是时机,而桓兰乃至桓家都不甘心错过。她今日是来求自己的。
“莫非三郎不想收复洛阳?”桓兰见谢渊不答,心中或许着急、或者失落。
“羸病之躯,诚不敢言刀兵。”谢渊苦笑道。“北伐之事自有殷公、桓公权衡,谢氏实不敢妄议。”
谢氏、是了,谢渊确实是在说谢氏。他是谢家子侄辈中年龄最长、且又受门庭庇护多年,谢渊也早已知晓谢家的选择。那么,此刻他的拒绝也算是谢氏对于桓家的拒绝吧。
殷浩与桓温权衡?谢渊是在说谢氏中立,可是在桓兰看来,谢家的中立就是对立。因为谢氏在朝为官,那么就必须要接受朝廷的檄文。朝廷站殷浩,那么谢家也会站在殷浩这边。
“三郎真以为殷公此次北伐能胜?”桓兰接着逼问道。
且不说朝廷不用桓家为前提到底能集结多少兵将,单单是这筹集准备的时间就足够错过瞬息万变的时局与先机。如今北方大乱,可是谁也不知道这场北方的乱局到底会乱到什么时候、到底会乱到什么程度。
“胜败之事怎能说准?大不了玉石同焚。”谢渊重重的咳嗽了好几声,“即明知死局,生于谢氏也该坦然与之。”
谢渊当然看得出自家长辈们这是打算火中取栗,可是在罅隙中的权力哪有那么容易攫取?正如桓兰所言,殷浩真的能顺势北伐得胜吗?
在谢渊看来,若殷浩得胜谢氏尚且还能暂保一时,可是桓家势力不减,日后必有一争,谢家也依旧会卷入这场纷争之内;若是殷浩败了,那就更不用说,朝廷自毁长城桓氏就无法遏制了,到那时谢氏根本与桓氏争的资格都没有。
但如果是如今转向改投桓温呢?那就更是不成,谢氏高门在朝为官听命朝廷是合情合理,如此倒戈桓氏却并无任何理由。而且朝中尚有实力,如在此时倒戈岂非成为建康高门的众矢之敌?
所以这一步棋无论如何走,在谢渊看来都是死棋。他深知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正如他深知自己与眼前的桓兰终难厮守,却又是无可奈何。
“此事是阿兰僭越,三郎莫怪。”桓兰连忙收回刚刚所言,再无步步紧逼之态。
“各念其家,阿兰何错之有?”谢渊阖眼叹道。
“三郎所言甚是、甚是,各念其家、何错之有。”桓兰泪光盈盈道。
她桓兰念着的是桓家,谢渊所顾及的则是谢家,他们都没错,所以不曾怨怼,也无从愧疚。桓兰匆匆别过,只留谢渊一人在高台。
“此事本就非郎君所能左右,桓家女郎又何苦如此攻诘?”桓兰走后木枝见谢渊救救愀然貌,便出言劝解。
谢渊缄默不语,刹那间只觉头晕目眩天地一片昏暗,而他自己也险些从高台跌落,万幸的是高台的栏杆足够高,谢渊这次眩晕的时间也并不长。比最通透的白玉还要再白上三分的手死死的抓着栏杆,凭栏而望远处那密密麻麻的瞧不真切的行营,谢渊自己也不知他心里的滋味到底是怎样的。
不过他也大抵明白,自己与桓兰这数年的相识也走到了尽头。有聚就有散,他是玄门中人却未必对聚散慷慨。至情至性也未尝不可,正如此刻的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胸口那沉闷的、带着几分刺痛的感觉。谢渊知道,那是在诀别之后他的心在疼。
这一日他恍恍惚惚不知如何从高台上下来,也忘记了如何乘坐马车回的谢府。但有一件事谢渊却不的不记起,那就是他再过几个月就该加冠了。加冠之后便能自主出门、便能步入仕途、也能为谢氏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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