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久不是真的无所事事,整天咸鱼躺,比如每天都在记录天气情况、每天都在观察土壤变化、每天都期待着春天的到来……
她伸了个懒腰之后蹲下,伸手拨开花坛里厚厚的积雪,露出黝黑的土壤,北境的土壤是肥沃的黑色,却因寒冻封印了庄稼的生长。拽掉厚手套,杨久在小甲小乙不解的目光中掌心按住泥土,眯着眼睛仔细感受着土壤的冻结情况。
小乙有样学样,跟着蹲下按住地,冷得龇牙咧嘴,“公子,这么做有何用意吗?”
“嘘。”空着的那只手在嘴边竖起食指,杨久神秘地眯着眼睛。
小乙噘噘嘴,他什么话都在心里面存不住,知道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埋着他呢,就怕他大嘴巴说出去。
“小乙,不要打扰公子。”小甲说。
小乙委屈地看过去,他什么都没说呢。
杨久感受了会儿,连忙戴手套,神秘兮兮地说:“我在感受天地变化,与自然沟通。”
“骗人,公子又不是道人巫师”小乙咧咧嘴,不信,他也沟通了,就感觉冷。
小甲笑着问,“公子这么说肯定是感受到了什么。”
“是啊,我觉得春天快来了。”杨久感慨冷得邦邦硬,感受个毛线哦,“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很快,满目绿色、姹紫嫣红。”
“公子,北境的冬天很长,现在才一月,我问过陈松延了,最起码到四五月才彻底暖起来,在此之前地上都是硬邦邦的。”
杨久,“……”
她幽幽地看向小乙,“无情。”
小乙,“?”
杨久不服气地啊了下,“事在人为,人总不能被冬天困死,等着吧,我能成的。”
小乙说:“公子啊,我不是想打击你,而是事实就是如……”
被小甲捂嘴,杨久示意干的。
有个善于交际的小巴哥在身边挺好的,就是时不时怼得自己胃疼,小甲就是小乙嘴上的锁,杨久不想听了就让小甲捂嘴,小乙习惯了,还贴心地眨眨眼,表示自己冷静下就不说了。
有小乙在,王府上下内外的事情,杨久知道了不少。
王府丁口稀少,宁王虽为龙子却过得非常简单,没有姬妾、没有太多奴仆、没有奢靡的享受和铺张的浪费,王府内最大的地方就是后头的跑马场,驻守有两百近卫,近卫却不都是骑兵,再多就不是小乙能够打听到的,再打听就要细作论处。
然后就是舅舅一家、另三四位将军皆是住在王府偏院,开销自理,有独立的院门对外。
王府外的幽州城一如王府一样简单,累年战火早就将这里磨得光滑,冬日里的寂寥就和谷仓一样,空空的、虚虚的,没有多少着落。
白日里,宁王不是在后院泡着就是在前院书房理事,杨久不怎么见到。晚上,宁王回来杨久却早就睡下了,撞见的可能性更少。两个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非常符合杨久的期待。中午,杨久切了一点咸肉丁做了个咸肉菜粥,不是稠稠的,有些稀,毕竟生活不易、粮食不足,上至宁王、下至草民,无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北境十三州,大多是如此光景。
存久的干菜散发着时间陈旧的味道,泡上一段时间味道淡了一些做粥还是不美,幸好有咸火腿,王霸十足地压制住了干瘪的脱水菜,勉强成就一锅家常的主食。杨久坐在灶火边喝粥,整个王府她觉得这儿最暖和,正琢磨如何育种、肥地等等,有人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是宋大夫的药童,“杨公子,我们宋大夫请你过去有紧要的事情。”
“什么事?”杨久站起来问。
“关于缝合的事情,具体的爷爷说,公子去了就知道了。”药童十一二岁,身小脑袋大,像根棒棒糖,鼻翼翕动吸着空气中的味道,馋得喉咙一动一动,但被宋大夫教得很好,没有开口讨要食物。古代的手艺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宋大夫带在身边的药童是他的小孙子,据说是儿女中天资最好的。
杨久就当没看见药童的馋样儿,实在是爱莫能助,煮的分量有限,余不出更多,她三下五除二地喝掉碗里面的粥底,嘴巴上说着拒绝的话,行动上还是往外走的,“我不过一个厨子,不会医术,宋大夫找我过去救不了人啊。”
“爷爷总对我夸奖杨公子有大才,三言两语就让他受益颇多。”药童诚恳地说。
老实话最取悦人,能够被老大夫肯定自己的三脚猫技术,杨久还是有些小窃喜的。她带着小甲小乙,踩着雪跟在药童的身边去药堂,身为技术最好的军医,宋大夫当然也是住在王府偏院的,他家对面就是药堂,与王府不过一巷道的距离。
巷子里药味浓浓,沿着墙根儿摆着许多黄泥炉子,炉子里燃烧的东西猩红点点,火舌舔着药壶,煎着里面的汤药,药味就是炉子里散发出来的。苦涩的药味却掩盖不掉一股臭味,若有若无,杨久敛眉,总觉得有些熟悉。无暇想太多,药童掀开棉帘子,她跨了一步走进了室内,在药童的引领下又走进了内室,顿时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血腥味、酒味、药味等等混杂在一起,差点把杨久熏吐出来。
憋着气,杨久定睛细看,差点厥过去,她看到宋大夫在一条腿上持针引线,腿上的伤口好大、好深,哪怕天气寒冷,依然阻止不了腐烂……仿佛一团死肉。
杨久瞪大了眼睛,惊悚过度,脑袋宕机了。
跟在她身后的小甲小乙直接抽抽,小乙更是哇一声,跑出去吐了。
受伤的人被牢牢捆在木板床上,嘴上塞着软木塞,额头上青筋暴起,腮帮子几乎咬碎,他十指扣着木板,已经抠出十个血印。饶是垂危挣扎的人,被**割肉、缝合,依旧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杨久挪开眼睛不忍再看,她讷讷地问:“古时华佗不是有麻沸散吗?”
宋大夫疲惫地站直了身体,小药童已经对木板上的情况司空见惯,表情不变地走过去给爷爷捶腰,“我已从古籍上找到了方子,给李小旗用上的是我不断摸索改进的版本。”
他苦笑,“看起来效果不是很好。”
杨久沉默,宋大夫不是不努力,只是武侠小说里一闻就晕的迷烟在现实中没有。
她收了收拾情绪,以冷静的态度问:“宋大夫,喊我来何事?”
“对对,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公子请来。”宋大夫让开了主位,把最能够观察到伤口的位置暴露出来。
杨久,“……”
硬着头皮走过去,斜着眼睛看伤口,天地良心,她只是会一些简单的缝合而已,真的就是如此啊!
“嗯?”
“不怕杨公子笑话,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为李小旗缝合,不知道为何始终不见好,长此以往,他……”
没有杨久手上的尼龙线,宋大夫是个好钻研的人,经过反复实验找到了马鬃替代,还严格按照杨久传授的消毒来做,一月来,已经实验了不下十人,必死的伤口在他缝合下,有两三个出现了好转的现象,有两三个情况直接恶化,剩下的情况反反复复。
他拿出自己近来做的笔记,上面字迹时而凌乱、时而工整,还配有手绘插图,给杨久展示自己最近的成果和收获,他内敛着骄傲说:“做的还很不到位,和公子的手法比起来差很远。”
天啦,实践精神太可贵了!
杨久肃然起敬,还悄悄挪了半步,有些怕怕,医生真是恐怖,没有合法大体老师的时代下,大夫和仵作大概只是一线之隔吧。
医术的发展本来就伴随着“邪术”一起,国外很长一段时间流行放血疗法,某位国王中风了被放雪、剃发、灌|肠等等折磨,理发师兼职着放雪医师……宋大夫以科学严谨的态度研究着缝合之术,已经领先其他人几百上千年。
杨久实话实说,“宋大夫,我之前就说过,我会的不过皮毛,已经在那次为王爷救治的过程中倾囊相授,完全没有藏私。”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久打断宋大夫,她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她指着患者的伤口说:“患者与王爷的情况不同,王爷的伤口适合缝合,针对性强,患者则不同。他的伤口达及深处,已经见骨,是开放性的严重创伤,外层皮肉勉强缝在一起,内里的血肉经络没法像用浆糊贴对联一样黏在一起,只能够继续腐烂发臭。”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缓了缓继续说:“宋大夫,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请说。”宋大夫咂摸着意思,犹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对缝合之术又有了新的理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条腿已经废了,留下无用,去了吧。”
木板床上的李小旗剧烈挣扎了起来,瞪大的眼睛里流出苦涩的泪水。
太压抑了,杨久根本就待不下去了。
宋军医一愣,“去掉……”
他喃喃自语,结合自己多年的行医经验,发现此法更加可行。
他太执着于缝合之术了,怎么就忘了去掉毒瘤才能保下根本。
“多谢杨公子!”宋军医珍重地鞠躬,“受益良多。”
杨久连忙避开,“大夫勿要如此言重,杨久不过是外行人的一点小意见,再多的都需要宋大夫自己摸索。毕竟断腿不是断发,就当杨久胡言乱语。”
“不不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当弃时不能犹豫,我这就准备。”
杨久忙说,“大夫一定要消毒,做好消毒。”
“哈哈哈,幽州城的烈酒怕都在我这里了,我还调了清热解毒的药汁,辅以消毒。”
杨久看了眼和脏乱差差不多的环境,看了眼宋大夫脸上沾着的血迹,她再次提了个建议,“宋大夫可以缝一块布蒙着口鼻,治病救人时也要保护好自己,在我家乡管这种布叫做口罩。还有,有石灰吗,可以洒在房间内,亦能够消毒。”
“多谢杨公子,我一定照做。”宋大夫对口罩很感兴趣,仔细询问后就让人去做,他已经把杨久的话奉为至理名言了,不懂的可以存着,以后慢慢琢磨。
被人如此信任,杨久既感动又惶恐,就怕自己乱指把鹿变马,害人性命,她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以后说话小心谨慎、自己斟酌,普及一些现代普通人都知道的医学常识的同时,不加自己任何主观臆测。
心中的想着事儿,跨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出去,小甲眼疾手快扶住了,但要进门的药堂侍从打翻了手上的东西,一阵扬尘。
在灰霾中,杨久看到了黑灰色的疙瘩。
是……
是!?
是炭!
“煤炭!”杨久惊呼。
侍从是个二愣子,完全不懂杨久的惊讶,他说:“石炭,灰太大,用久了有毒,勉强熬个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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