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都喜欢逛街,俞轻也不例外。
在马车里窝了一天,所到之处都是田野和山峦,此刻突然置身于涌动的人流中,感觉一切都变得更加鲜活有趣起来。
迎风飘荡的酒幡,热气腾腾、松松软软的大包子,面香扑鼻的烧饼,沿街铺摆卖的琳琅满目的小物件,还有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的老货郎……
陌生的城市,生活气息却是熟悉的。
俞轻东瞧瞧西看看,很快就到了刘驿丞指的胡同口。
铭记香铺门脸不大,内里颇为豪奢。
这让俞轻松了口气。
“二位客人这边请,要买什么?”一位衣着素雅得体的二十左右岁的美貌妇人笑盈盈地走过来,把俞轻兄妹引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就坐。
俞一帆把木盒放在案几上,“我们卖香,再买些香料。”
俞轻从盒子取出一张花笺递给妇人。
花笺是她自己做的,与一般姑娘喜欢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的特色在于古拙,泛黄的纸张上印染着冬树和流水的痕迹,岁月感极浓。
墨香,搭配着淡淡的檀香,老气横秋,但耐人寻味。
妇人双手接过去,眼前登时一亮,夸赞道:“客人的花笺雅致。”
俞轻微微颔首,“太太过奖了。”
“二位是京城人吧。”妇人没看上面写的是什么,而是又把纸张和花纹细细看了一遍,啧啧叹道,“纸张看起来粗犷,但材质细腻;花纹看似随意,但每一条纹路都恰到好处。实在了得。”
说完,她把花笺交给一旁的婢女,“把各色香料称好,用上等的盒子装了。”
婢女答应着下去了。
俞轻道:“香塔是路上做的,还没干透,需要再晾晒几天,这支是样品,太太可以试试。”
她把打开的盒子推到妇人面前,从中取出一只细长的香。
妇人听说香没干透,先是有些诧异,但看到雕刻得或精致或有趣的香塔后又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塔香像塔,头对头地码放在盒子里。
每支寸许长,整整齐齐,像尺子量过的一样。
有的雕着云纹,有的雕着回纹,还有的干脆是青蛙、兔子、狐狸的形状,个个逼真可爱。
可爱的事物让人心生好感。
妇人再没二话,接过俞轻递过来的细香,让婢女取来香炉,亲自点燃了。
袅袅轻烟腾起,一股温暖又沉静的香氛漫延开来,味不浓,稍微分神便可将其忽略,但心明显地安静了下来。
妇人有些陶醉了。
俞轻起身,用案几上的剪刀剪掉燃烧的部分,说道:“此香有助眠作用,燃的时间长了,太太会睡着的。”
妇人领教了,拿起盒子点了香塔的数量,颔首笑道:“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手段,妾身委实佩服。这些香每支一两,小铺都收了,以后若还有尽管送来便是。”
这是行价,妇人是此中的行家。
俞轻笑道:“我和哥哥去大燕关,离这里不算远,确实还会再来,我姓俞,敢问太太贵姓?”
妇人正在取银票,闻言差点摔了装银票的匣子。
她知道两位客人是谁了,“原来是世子和俞大姑娘,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表妹,咱们可是正经亲戚呢。”
妇人名叫沈清,土生土长的隐州人,是俞老夫人亲妹妹的嫡孙女,彼此的亲缘关系不算太远。
但因距离的缘故,表姐妹只在幼时见过一次。
沈清大前年嫁进隐州大族丁家,去年,其夫君死在大金将领的刀下,现在是个寡妇。
武国允许寡妇再嫁。
然而,沈清守寡后,沈家家主有求于丁家,答应了丁家的无礼要求,逼着十七岁的沈清为其夫君守寡。
再过几天,也就是上上辈子的俞轻和亲之前,从俞老夫人口里听到了沈清与二叔通奸,悬梁自尽的消息。
老夫人把其当做反面例子,隐晦地教育了俞轻一番。
尽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但她印象极为深刻。
俞轻觉得沈清不是那种人。
再说了,逼着十六七岁的年轻女人为死人守寡,丁家绝不是良善人家。
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不过,猜测是猜测,当不得真。
俞轻决定暗中查探此事,若能救她一命,方不辜负这番偶然相遇。
大家是亲戚,相处也就随意起来。
沈清拉着俞轻的手,笑道:“表妹和表弟到了隐州地头,表姐就是地主,都听表姐的。咱不回驿馆,先去逛逛风景,再去吃好吃的,最后逛夜市,玩累了再回去。”
俞一帆就喜欢玩,满眼期待地看向俞轻。
俞轻道:“按说都该听表姐的,但驿馆已经备下晚膳了,我们不回不好。表姐不若叫上两桌特色席面,送到驿馆,同我们一起用了晚膳再家去,如何?”
如此一来,姬宴挑不出毛病,驿馆挑不出毛病,沈清还能跟诚王、俞家的名号挂一挂勾,给丁家个下马威。
大家都得利。
沈清杏眼弯弯,“还是表妹想的周到,表姐听你的。”
她打发婢女去邀月楼定了两桌最好的席面,同俞家兄妹一起出了香铺,乘上马车,径直沿着胡同往东去了。
马车一走,小圆子就拐了进来,飞快地钻进了铭记。
“你们这有凝神静气的香吗?”他大喇喇地在椅子上坐下,又道,“可以助眠的那种。”
他是诚王身边的大红人,衣着装扮比寻常人讲究,气势也足。
婢女殷勤地倒上茶水,笑道:“有的有的,老客稍等,奴家这就去拿。”
放下茶壶,婢女去柜台里取了几样,摆在高几上,又介绍道,“本来还有一种新品,效果应该最好,但眼下还没晾干,老客不妨过几日再来看看。”
小圆子的圆眼珠子转了转。
他一直让人盯着俞家兄妹,当然知道他们的香是路上做的,要说没干,就只能是他们的香没干了。
他是聪明人,办事老道,吩咐婢女:“每样都要一点儿,没干的也要两支。”
婢女有些为难,搓着手道:“老客有所不知,新品不但没干,还贵,二两银子一支,老客若处理不好,容易起毛变味,到时候岂不是成了咱们铭记骗人了?”
小圆子愣了下,自语道:“没骗人,居然真卖二两。”
婢女没听清,“老客在说什么?”
小圆子把一张十两的银票拍在案几上,“没什么,我说买就买,起毛算我的,不干你们的事。”
婢女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看同伴。
同伴道:“两支湿香总共四两,老客能给立个字据吗?”
……
这是小圆子花钱花得最憋气的一次,不但贵,还按了回手印——他一按手印,就会想起七岁时被后娘卖进皇宫的那一天。
都是耻辱!
回到驿馆,小圆子打开精致的小木匣子,放到姬宴旁边的小方几上。
姬宴放下书,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随即坐起来了,问道:“这两支是俞大姑娘做的?”
小圆子点头应是,“就因为雕了个花纹,都没晾干就敢卖二两银子了。奴才旁敲侧击过,那东家和俞大姑娘是表姐妹,仨人一起玩,一起用饭去了。”
“切……咱们辛辛苦苦地安排他们兄妹的食宿,任劳任怨,周周到到,人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单独去吃好吃的了,怎么好意思呢?”
姬宴没搭理他,捏起一只青蛙造型的塔香:笑眯眯的青蛙蹲在荷叶上,造型可爱活泼,荷叶纹路清晰。
他把香放回盒子里,又拿起了书,说道:“俞大姑娘虽贪财,但雕刻功底相当不错,只要将这点稍稍加以宣扬,才女的名头就不会落到俞二姑娘身上。”
小圆子撇了撇嘴。
才艺再好,也落了个“贪财”的评价,主子是绝不会喜欢她的。
他小小地阴了俞轻一把,感觉自己报复了俞家,更报复了姬易,心里美滋滋,哼着小曲去驿馆的厨房看着厨子准备晚膳去了。
隐州之所以叫隐,是因为其临海,风光秀美,温度宜人,古往今来,不少名人在此地隐居。
沈清让人驾车,载着兄妹俩往海边走了一趟,回来时恰是黄昏,两桌席面也刚好送到了。
一桌送到驿馆正院,给姬宴。
另一桌送到后面偏院,他们自己享用。
沈清是个拎得清的人,虽花了银子,人却没凑上去,由驿丞老刘代为出面了。
四支儿臂粗的火烛摇曳着,堂屋里照得亮如白昼。
姬宴坐在摆着四菜一汤的八仙桌前,正准备拿起筷子,就听见外面有了喧哗声。
“去看看。”他吩咐道。
小圆子快步走了出去,不多时,表情极不自然地回来了,“主子,老刘送席面来了,听说是俞大姑娘的表姐在邀月楼定的。”
姬宴默了默,道:“送进来吧。”
小圆子吓了一跳,“主子,万万不可呀,万一……”
姬宴摆了摆手。
小圆子无法,只好转身出去,把刘志安等人迎了进来。
刘志安告了罪,让小厮把新菜见缝插针地放在八仙桌上,就退出去了。
桌面上多了蒜蓉粉丝蒸蛏子,蛤蜊豆腐汤,海参烩猪筋,鲍鱼烩珍珠菜,家常煎鱼等隐州特色菜品。
小圆子提前知会过驿馆,所以驿馆厨子做的是京城菜,与沈清请的这桌海鲜席面大不相同。
小圆子嫌弃地嘀咕道:“豆腐也好意思巴巴地送过来,脑袋有包吧。”
姬宴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驿馆做的绿油油的菠菜。
小圆子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把挡在菠菜前面的蒜蓉粉丝蒸蛏子端起来……
“放下。”姬宴说道。
“啊?”小圆子不明白。
姬宴敲了敲桌面,“菜放下,你去打听打听俞家兄妹在做什么。”
俞轻人不咋地,可事情办得不错,他喜欢这几个菜——好不容易出来了,谁不想尝个新鲜呢?
小圆子去了。
“啰嗦。”姬宴自语着,用调羹舀起一块豆腐,连着奶白色的汤一起放到了嘴里。
热乎乎的汤顺着食道流到胃里,说不出的鲜美,说不出的熨帖。
姬宴连着吃了好几口。
等小圆子回来时,几样菜都动过了,蛏子皮整整齐齐地摆在空盘子上,煎鱼、豆腐也下去不少,只有鲍鱼和海参等贵重菜品被完完整整地剩了下来。
小圆子脸色发灰,担忧地说道:“主子,这菜里万一……”
姬宴放下筷子,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万一,俞轻没你想的那么蠢。你且说说,俞家兄妹在做什么?”
小圆子垂下头,脸色由灰变成红,嗫嚅道:“主子,他们也在吃饭,这些菜是双份的。”
姬宴道:“掌嘴十下,下不为例。”
“是。”小圆子不敢求饶,噼噼啪啪地扇了自己十个嘴巴,然后带着一桌子菜,和其他随从一起享用去了。
从隐州出发,乘马车到大燕关需要一天半时间。
俞轻一行早上出发,第二天中午抵达。
大燕关在燕山山脉尽头,是座军镇,大将军魏少轩率十二万大军镇守于此。
三月末四月初,正是耕种时节,刚刚返青的农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军户。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就散养在地头上,父母偶尔看上一眼,就算尽心尽力了。
这一切,与俞轻上上辈子的沿途所见完全相同。
只要看上一眼,再对比一下京城权贵们的奢靡生活,她的心里就要不自在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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