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风回曲水,萧无衍修长的手指灵巧无比,指尖在四弦之间起落。
琴音流淌而出,倾泻入耳,穿透了重重静夜,逐歌四起。
祝子鸢原本还在思虑北轩王一时兴起,弹奏这出是否又是别有深意。
偶一抬头 ,却只见得北轩王眸光专注,凝着柔色,没有了往日让她不可捉摸的波谲云诡。
像是真的只是想弹首好曲给她听。
琴音婉转,祝子鸢渐渐沉溺于其中,不知不觉间已曲着手腕托着雪腮,歪头出神地看着北轩王。
北轩王低侧着头,睫如鸦羽下垂,根根分明,半束墨发沿着削挺的肩颈垂至腰间,添了些许柔情。
许是含有北疆异族之血的缘故,常年征战沙场的萧无衍并不像其他将领那般麦肤糙皮,反倒是肤色还比寻常男子略白一些。
祝子鸢出神地赏看着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俊美面容。
如此一个美男子,又多才多艺,也难怪尽管北轩王血脉不纯,那些高门贵女还是望眼欲穿想要嫁入王府为妃。
若他不是北轩王,祝子鸢不得不承认,连她都要心动三分。
不对,祝子鸢猛摇下巴,这位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陌上谪仙,而是上过战场,手中不知染了多少腥血又野心不明的北轩王!
感受到祝子鸢的凝视,萧无衍放缓了弹拨,想起了些许往事,悠然抬眸道:
“十四岁前,我一直与我阿母在塞上朝夕相伴。那时年少,我喜欢策马飞腾在草畔溪间,阿母便会坐在那牛羊群旁,弹奏这首琵琶曲。”
祝子鸢面上微诧,缓缓放下手肘。
她曾经听闻的都是北轩王十四岁过后随先帝铁马金戈,驰骋沙场的丰功伟绩,未曾听过北轩王年幼轶事,不曾想北轩王幼时竟是跟随生母生活。
所以先帝宠幸作为俘虏的北轩王生母后,竟是那般薄情寡义,任其在北疆自生自灭么?
“十四岁那年,鞑靼入境烧杀抢掠,父皇再次领兵抵达北疆杀退鞑靼,阿母知道后,想方设法在父皇班师回中原前,将我送到了军营让我从军为国。”
萧无衍眸光转冷,指尖碾过琴弦:“可后来阿母至死,我都与她未能再见上一面。”
那年正好是寒潮卷境,他的阿母独自一人死在了辽阔无疆的皑皑草原上。
等他掌握兵权,率兵回归故地,已经寻不到他阿母的半块尸骨了。
祝子鸢也没料到北轩王竟会向自己说这些,北轩王看似风光无限,原来也有这些不为人知令人动容的往事。
看着说话之间挑弹也未曾间断,曲艺娴熟的萧无衍,祝子鸢忽然脱口而出问道:“太妃雅善琵琶,所以王爷的曲艺是与太妃学的么?”
“太妃?”萧无衍忽然停下勾弹弦丝的手,极轻嗤笑一声。
又道:“阿母是俘虏,为下等贱籍,就算我助父皇打下河山,阿母死后仍是不得入宗室太庙享祭祀奉拜,连个牌位诰称都没有,又怎能被称为太妃?”
祝子鸢眸光泛动,她好像不小心触到了忌讳。
但北轩王的生母的确让祝子鸢心下倾佩,是那些居于高阁的诰封夫人远远所不能及的。
本为柔弱舞姬的萧母,独自一人带着幼子在塞上飘零,以放牧牛羊为生,又教其御马琴术,实属不易。
萧母定也是知道北轩王天资卓绝,不愿让其埋没在草原之上,才将北轩王送入军营,毕竟没有先帝他们也度过了美好的十四年。
若不是萧母忍痛送子进营,让北轩王有机会成为这样一位战无不胜的枭将,想来这天阙国未必能在短短几年内实现一统。
祝子鸢忽然斗胆道:“也许王爷阿母并不在乎那些功名利禄,才未祈求先帝垂怜与王爷一同离开。
想必比起死后得享太庙,王爷阿母也许反而也更愿意落叶归根在那生她养她,无边无际的草原呢?”
祝子鸢抿了抿唇,少焉继续道::“无论死后能不能配享陵庙,死了都同样是一具枯骨罢了。
在我的家乡里,有的人不会在意死后的繁冗礼制,也不会以碑铭留下姓名,而是将骨灰直接扬入大海,随着潮涨潮落,回归天地,无声无息进入新的生命轮回。”
“回归天地……无声无息。”
萧无衍眉梢微动道:“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旷古绝今的见解。”
常人死后都要立碑建坟,巴不得死了也要永世留迹,而祝子鸢却是这般想的,云淡风轻,叫人的往事执念也轻淡了几分。
萧无衍慢慢抬眸,望向祝子鸢道:“比起纷纷扰扰的中原,阿母的确更喜欢塞上。”
他的新工正总是能给他带来有趣的新见闻。
“子鸢的家乡定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地方,才能养出子鸢这样与众不同的人。”
“王爷谬赞,故乡人才济济,但子鸢不过是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俗人罢了。”祝子鸢实言应道。
只是她的家乡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早已回不去了。
很快一首曲毕,殿内蓦然静谧,唯有熏香缭绕不止。
紫玉香炉吞吐云雾,盘旋而上,外面虫鸣喧闹,盖过了殿脊屋檐微不可闻的移挪之声。
萧无衍瞳眸一转,轻扫了屋檐一眼,复又回归视线,若无其事般摩挲着琴丝。
萧无衍不是那种无事会耗费时间随意扫视的人,可他视线偏偏在殿顶停留了片刻。
祝子鸢沿着萧无衍视线而上,游视一圈。
殿央中间是披覆在斗顶之上肃穆华美的盘茎卷莲藻井,而四周朱漆梁上也只有紧密堆叠的鳞状瓦片,并无特别之处。
祝子鸢略感疑惑,但出于谨慎,并未出声询问那檐上有何异样。
等祝子鸢收回视线,萧无衍那双凤眸正盯着她,长睫之下一片阴翳,明暗莫辨。
祝子鸢心头一跳,她入府也有一段日子,从未见过萧无衍那般**地露出阴冷的眸色。
虽不知是何缘故,但原本因琵琶曲子平静而下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祝子鸢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今日多谢王爷款待,下官……”
萧无衍收拢目光打断道:“有子鸢在,长春殿难得热闹一回,再听一曲再走。”
难得热闹一回?
原本已经起身理好衣袍准备辞退的祝子鸢一听,心下生惑。
“想不到王爷今日好雅兴……下官有耳福了哈……”祝子鸢只得虚言几句,堆笑又坐了回去。
北轩王想弹,她就得听,没有回绝之理。
萧无衍再次勾弹,弦锋一转,仿若琼浆美酒坠地,酒珠错乱四迸。
随后琴声呜咽而起,蝉哀雁肃仿佛有大军来犯,祝子鸢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紧随着曲声一转昂扬巍起,如流泉奔咽势不可挡!
上曲塞上明月曲如清露圆滚,流水缓缓,而新曲锋芒毕露,杀意涌动。
弦声仿佛将战场回现,社稷动荡乱贼蜂起,狼烟连天尸浮遍野,一人力挽狂澜,领千军万马冲破重围。
祝子鸢仿如亲临沙场,提心吊胆。
随着最后一声铮然轻声弹弦而出,成收曲之音,祝子鸢方才如梦初醒。
萧无衍早已放下琵琶。
祝子鸢由衷道:“王爷曲艺出神入化,弦下既有草原皓月,又亦有千军万马。”
萧无衍不置可否,起身离座。
祝子鸢“拍完马屁”,气氛突然沉默,她只好尬尬地寻个话题道:“不知道此曲又为何名?”
“此乃入阵曲,坊间为狼山斩杀拔都一战作的曲,只不过本王不甚满意稍微改动了下。说起狼山,本王忽然倒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玩物。”
萧无衍走至长颈瓶旁,取出一剪新梅:“狼山大胜后,父皇赐予了我一枚虎符作为嘉赏,那虎符与其放着蒙尘,倒不如拿出来与子鸢赏玩一番。”
先帝御赐虎符,无须君王口谕,可直接调遣兵马,至于能调动多少兵力,不得而知。
虎符可号令雄军,是一等军事机密,一般藏于金匮石室,非符主难以取出。
如此之物,到了北轩王口中竟变成了可以随意赏玩的玩物,还要取出来与祝子鸢同赏。
祝子鸢汗颜,她可不想知道虎符藏匿何处,得知这等要密,必定招致祸患。
梅枝在萧无衍手中旋动,枝头吐出的新尖在不同方位中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点出那虎符所在。
趁那梅枝未停,祝子鸢双膝落地,跪道:“虎符乃是军中密勿,岂是子鸢一介小小八品芝麻官能知道的,王爷莫要与子鸢开这等玩笑。”
“我还以为人人都好奇本王虎符藏匿之处,想见见虎符呢。”
“子鸢不敢有那般私念。”
殿内静若落针可闻,祝子鸢低着头惶恐不安,不知北轩王在意指什么。
可北轩王说那话的时候沉沉瞥了一眼屋檐,又好似不是说与自己听的。
檐上传出了瓦砾摩擦细响,祝子鸢往上一瞥,那声响一瞬间便消失了,仿佛只是风声水影。
萧无衍缓缓行至祝子鸢面前,单手将她徐徐牵起道:“子鸢啊,你见过死人吗?”
他的指温低的不似常人,祝子鸢忍下想抽回自己被牵起的手的冲动。
她不敢抬头,含糊道:“见过,香客家中发丧,入土前会请师父前去做幽醮,诵经超度,济幽度亡。”
“可我说的是死不瞑目,或是活着等于死了的那种。”
单独一个死字出口,听起来便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而死不瞑目四个字更是骇人,尤其是从萧无衍嘴里说出。
祝子鸢僵硬抬头,看着背对着光,眼神幽暗的北轩王,他说完这惊骇的话语,嘴角竟是带着浅笑。
“不……不曾”,祝子鸢咽了口唾沫,深怕死不瞑目四个字是北轩王送给自己的。
“那子鸢可莫惊着了。”
鞑靼人里有分白色人种鞑靼和黄色人种鞑靼,萧无衍生母私设为来自更为极北之地的塔塔尔族,所以萧无衍肤色比普通男子来得白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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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琵琶声起动九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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