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国,奉州府,平西王府外。
一夜秋雨过后,寒意侵袭。路上行人纷纷搂紧了衣衫,步履匆匆。
酉时刚过,青瑗踩着府门大街外青石路上的缤纷落叶,拄一根青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扇朱红金漆的大门外。她脚步放缓,右脚虚虚悬空,是因为在赶路的途中崴了,没来得及医治。
她青丝如缎般黑得发亮,头顶上梳了个简单的混元髻,簪了一根朴素的桃木簪。鬓边一缕碎发,贴在肌肤上,稍显服帖。那是汗水被风吹干,在碎发上凝成汗迹的缘故。她?发髻上的木簪泛着幽光,常人眼睛难以察觉。
像她这般朴素装扮的女子,除了容貌清丽些,身段修长些外,本不会吸引太多注意。但因着她与众不同的衣裳,还是引来不少行人的注目。
“娘,那个姐姐穿的什么衣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一对母女从她身旁经过,梳着双螺髻的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好奇地指着她宽大的裙裾天真地发问。
“那叫道袍,这般打扮的女子是道姑,男子是道士。丫头你要是见了,可记住称呼他们为道长。”那妇人一脸慈爱地看着小女孩,温柔地答道。
小女孩学了新称呼,若有所悟,正要对着青瑗试试。还未开口,身旁妇人瞥见道姑面前的朱红大门,神色一变,赶紧抱起女儿,向远处走去。
王府周围禁高声喧哗,禁无故逗留。
……
青瑗对路人打量不甚在意,选择一笑置之。她停下身后,专注地仰望着高悬匾额上的金字——平西王府。
这是她千辛万苦走到的目的地。
光是看到这几个字,她呼吸就不自觉地加快,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肩上的青布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赶了一月的路,总算到了。
素未谋面的平西王会答应帮我吗?
她一停,门口披甲执锐的护卫马上注意到她,左右两名护卫眼神一凛,虎口按在佩刀上。那佩刀精钢打造,睚眦衔刃,寻常武夫的刀不可与之相比。护卫目光慑人,紧紧跟随她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气氛的紧张,青瑗心中更慌,胸膛之中,心跳得扑通扑通。恍惚间,她仿若忘记了如何呼吸,脑海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太可怕了,不该走大门的。
这念头刚起,更多思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脑海里纷纷扰扰,乱成一团。
仅凭手里的婚约信物,这些护卫会放她进去吗?若真见到了王爷,凭她的一番说辞,王爷是会留下她,抑或会……直接杀了她?
一旦心生怯意,更多无穷无尽的胆怯争先恐后地冒了出头。
或许她就该老老实实在山上修道,而不该来犯这个杀神。
或者说,趁着头顶悬着的铡刀未落,赶紧带着师门逃命去。
可谁让她贪生的喜悦,怨不幸枉死的命运,痴想用老平西王许下的婚约,换来平西王的庇护。
甚至,她想要的更多,为前世的自己复仇。
这些念头若在前世,她想都不敢想。但死过一次后,她就没那么怕了。
或许在他人看来,她一介孤女,这是在找死,恐怕只有疯子才会去做。
可她没有疯。
她偏偏要做这个痴人,寻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也让前世的那些怨念,在复仇的路上消散。
她前世没有投靠平西王,而是在道观中幻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然而不出一年后,皇太后薨逝,天下大乱。天子一边忙着镇压各地的起义,打压藩王,一边竟派人火烧青云观!
太后在世时,对青云观有多喜爱,她走后,天子就对它有多痛恨。
他恨太后垂帘干政,多方掣肘,令自己不能在太后在世时翦除太后党羽,独揽朝纲。那就在太后死后,将她喜欢的一切,送去给她陪葬好了!
青瑗虽从未见过天子,但那夜滔天的大火,难道不是天子滔天的恨意?那倒塌的三清殿,冲天的火光,难道不是天子的恶念:烧了,都给朕烧了,烧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而这一观的道士,一个也别想活!
道观的炮灰们,她与师父、师姐、师弟草草结束了凄苦的一生,如同一场大梦。再一睁眼,青瑗回到十八岁,距离悲剧发生还有一年。这一世,她一定要在一切发生前挽救全观人的性命!
她把心一横,眼神愈发坚定,往前迈了一步。
“站住!”本就紧盯她动向的护卫即刻发难,按刀厉声喝斥:“什么人胆敢擅闯王府?”
这一声极具震慑,连风都被喝得短暂地凝滞,青瑗更是吓得心跳骤停。但她眨眼间就平复了心情,手中握紧竹杖,说出一路上默记了千万次的话。
“大人,家父乃老平西王粮草官孟庾,前来求请王爷履行昔日老王爷与父亲订下的婚约,娶贫道还俗。还请您通融,放贫道进去!”
“休得胡言!哪里来的疯道姑?”
果然,护卫并不相信她的说辞,没人相信一个道姑,会是一个王爷的未婚妻。
“贫道所言绝无半分虚假,且有信物为证,请呈递给王爷,王爷一看便知!”青瑗没扶竹杖的左手从腰间取下一个水绿色的锦囊,交到护卫手上。
护卫接过锦囊,狐疑地看了一眼,又抬眼打量着她。见她虽穿得简朴,但言谈举止皆不凡,不似一般的市井神棍。而那一双杏眼真诚直视,更不似撒谎之人会又眼神,于是迟疑了一瞬,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着人前去通报 。
青瑗心中一喜,迸出些许希望。
在门口等了不一会,府中有人出来,附在那个护卫耳侧低语。而那护卫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骤厉,手按刀柄,向前逼近,距离青瑗仅一步。
青瑗心中一紧还没思索半分,只听得冰冷喝道:“江湖骗子,再不走开,休怪刀剑无眼!”
他们还是认定她是江湖骗子!
“大人,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她踉跄退后两步,拼命辩解,却被护卫逼得没办法,只好拄着竹杖,“哒哒”地又向后退了好几步。
如今已递了信物,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气煞人也!
没了证明身份的信物,这条路就再也走不通了。眼见希望就要破灭,青瑗慌了神,眼睛蓦地红了。
就算被抓去下大狱,也好过回去等死!今天若是进不了王府,等天子像上一世一般火烧道观,各州县网罗缉捕,全道观的人就死定了!
这般思忖后,她深吸一口气,双眼一闭,扔掉竹杖,就地一坐,放开嗓子哭喊。
“苍天在上,贫道发誓,绝无半句谎话!平西王背信弃义,竟将千里寻夫的未婚妻拦在门外!天理不容!”
王爷与她之间,身份地位如同云泥。她如今弱小到尘埃里,没有别的门路能进得了王府,只能豁出去了。
没有人不爱听八卦,更何况这样一名年轻的女子竟敢在王府面前闹事,怕是不想活了。纵然规矩森严,一些行人仍是慢下脚步,频频向王府大门张望。他们中不乏有胆大的,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大声八卦。
“王爷竟有个未婚妻?还是个貌美的道姑?”
“难道是真的?我是说王爷为何及冠多年未娶,原来是早就定了亲!”
“怕就是个骗子吧?这年头坑蒙拐骗什么花样都有,看看再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向青瑗的目光有同情的,有看好戏的,有鄙夷的。
青瑗身处其间,被人指指点点,强自抑下心中羞恼,仍要接着哭喊,引得路人声援。
“快闭嘴!王府前喧哗,成何体统!”两名护卫见她冥顽不灵,相互使了个眼色,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拔刀架在她脖子上。
刀贴近肌肤的感觉,她并不陌生。前世,她曾被歹人胁迫,挟持到山上。刻入骨髓的恐惧令她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又支撑着她,令她迸发无限的勇气,不肯立即屈服。
“王爷啊!人家一个弱女子,千里跋涉,找得你好苦!”
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垂落,留下两行泪痕,“贫道今日就算是死,也定要见您一面!”
她越哭越委屈,越喊越放得开。
原来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反而会拥有无穷无尽的勇气。
门外喧喧嚷嚷,而平西王府内,鸦雀无声。
演武场边,侍人分立两侧。他们噤若寒蝉,头低得不能再低,目视各自鞋尖。他们面前的地上,有一人满脸是血,双目惊恐圆睁,就在一刻前成了一具尸体。他眉心之上,正插着一支取他性命的雁翎箭。
演武场中,玄色蟒纹锦服的高大身影侧身站定,张弓搭箭。他胸前金线所绣的五爪盘龙栩栩如生,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侍人耳听得铁弓震颤声又起,发出“铮铮”嗡鸣,如同阎王索命,顿时吓得跟小鸡似的,抖若筛糠。
“嗖——”
雁翎箭离弦,从他们头顶上方迅疾掠过,“噗”的一声射中远处草靶红心。
还好,这一箭,没有见血。
侍人皆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保住了脑袋。
但他们中仍有人腿一软,摔倒在地,又连忙颤栗着爬起来,伏跪哀声告饶:“王爷饶命!饶命啊王爷!”
武场中的人,未分给他半分眼神。
着虎纹暗红劲装的护卫指挥使詹蛟健步走来,低声对身旁护卫道:“拖下去。”
自有暗青色锦衣护卫把跪倒那人拖走。
詹蛟走上前,附到场中青年的耳侧,将门外发生的事报给他。指挥使目不斜视,对眼前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一心专注汇报之事。
“她真这么说?”
持弓者维持手指勾弦的姿势,从腰间箭囊抽出一支雁翎箭,轻搭弦上,拉至脸侧,略略瞄准之后,稍一松手,第二支箭就射了出去,与刚才那支轨迹分毫不差,劈开上一支箭的尾羽,正钉靶心。
“是,她说宁死也要见王爷。”詹蛟面无表情回道。
“你觉得,她是真心来投奔本王,还是别有居心?”青年嗓音清沉,音调中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稳和威压。
“属下不知。”
侍婢将托盘高举过头顶,青年视线划过盘中锦囊和锈迹斑斑的箭簇,神色不明,只道:“放进来晾着,查清她的目的。”
“是,王爷。”詹蛟躬身行礼后,端谨地退出了演武场。
持弓青年正是门外女子叫嚣着要见的平西王裴怀安。而她不知道的是,裴怀安的内里早已换了魂,他根本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取代了她未婚夫的孤魂野鬼——少将军黎扶景。
他刚揪出府中两名细作,此时心情不佳,然而他习惯不形于色,无人能看出他实际喜怒。
他眸光扫过众人头顶,瞳底金纹明明灭灭,与光线融为一体,难辨本色。
尔后他手指轻抬,倦然道:“拖下去,打扫干净。其他人退下。”
众侍人如蒙大赦,连忙跪谢:“是。”
护卫安静地将那具尸身拖了下去,又有人抹去地上血迹。
近些日子,天子和齐王都伸手往王府里安插细作。若是放任不管,平西王府很快就要被透成筛子。希望这场杀鸡儆猴,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安分些。
平西王府门外。
朱红金漆的大门豁然打开。
詹蛟从府中走出,一身暗红的锦服,如染了血般让人心生畏惧。他年纪轻轻,长相英俊,行事却像他主子一般老成。
他肃然道:“王府重地,无关人等,都散了!”
眼风扫过处,众人不寒而栗。
青瑗被护卫的刀架在脖子上,本就是强撑。她感到脖子上的刀一松,顿时如被救下的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吸气。
百姓们见詹蛟出来,而门口护卫听命于他,推测他是王爷跟前当差的,于是不敢再磨蹭,听令向外散去。离开时有人恋恋不舍,频频回望这片“瓜田”。
詹蛟径直走到青瑗面前,挥退两侧护卫,冷声道:“随我来。”
第一章更新了一下,新人作者,感谢每一位点进来的读者[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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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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