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琉璃瓦下是宽阔的汤房,澡豆香汤,熏香布巾等沐浴之物一应齐备。
这一路看来,王府建造与陈设算不上奢华,反而透着一股简朴务实的气质。然而这间汤房之中白石砌池,却是花重金请匠人打造,通体洁白,造型精美,触感温润。
砌池旁,青瑗将一头乌发解开,长及后腰,看上去如玄色锦缎一般光滑柔软。她绀青色外衫已解了,悬挂在黄花梨木衣架之上。而她素白的指尖停在腰带上,正欲解开羊脂白中衣。
屋瓦之上,“乌云盖雪”花纹的小猫刚一看清屋内的景象,就蓦地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水汽升腾而上,在它金色的眼睛上晕开,灼得它眼睛都刺痛起来,它忙转目移向一侧,非礼勿视。但犹嫌不够,又抬起雪白透粉的肉垫,捂住双眼。
它耳朵有点发热,想伸猫爪去挠一挠,但遮在眼前的那只猫掌刚要动,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不敢将猫爪从眼前移开,生怕看到不该看的,让耳朵更热。
就这么呆呆地蹲了一会,直到听见正下方的浴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才动作快到看不清地向后一跃而起,离屋顶一丈高。到了空中还没来得及调整平衡,就那么直直地落下去。
“砰。”屋顶上传来一声脆响。
“是谁?”
正在洗澡的青瑗听到屋顶的动静,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蒸腾的水汽背后,是挑高的房梁,再往上,便是整齐的屋瓦。
难道屋顶上有人?
“喵~”轻柔的猫叫从屋顶传来。
听到猫叫,她神色放松下来,将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继续舒舒服服地泡澡。
而与她隔着一片屋顶的黎扶景变化的小猫伸出猫爪,悄无声息地将那块半破碎的琉璃瓦合上,再十分做贼心虚地溜走了。
既然没发现这女子的可疑之处,就再观察些时日。
浴房中,青瑗毫无所觉,连日奔波的劳辛,都随着水汽蒸腾而出,剩下得到舒展的身心。
平西王虽然把她晾着,除了院子破点,倒也没有真正苛待了她。
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上一世,她只从香客的口中听说过他的事迹。知道他雷厉风行地整肃平西军,渡沩江,打得江对岸狼王率领的天狼族铁骑满地找牙。
这样一个年少成名的王侯,会不可一世,难以接近吗?
无论如何,她想明日定要面见他,求他答应请求。
计划了一番之后,她取下葛布擦干青丝,换上干净的衣物。又走到书房,从书架上取来一本志怪话本,在油灯下静静读着。
看了不一会儿,满书的文字在青瑗眼里不一会变成了一个个小墨点,她眼皮开始打架,于是放下书,吹灭油灯,轻撩纱帐,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她睡眠转浅,一会梦见猛虎撕咬,一会梦见野猫乱窜,额头冷汗涔涔,陷入了梦魇。
梦里,火光漫天,她所熟悉的三清殿、混元殿 、讲经堂,都被烈焰吞噬,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师父!”青瑗在火光中大喊,踹开炁舍的房门,浓烟迎面扑来。
她用湿袖掩住口鼻,冒着灼灼热浪往里冲。
“师姐!”“师妹!”
一个圆润的少年,和一名高挑女子,紧跟在她身后冲了进去。
她冲进去看见,她的师父——玄清子面目安详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一般。艰难地睁开眼,青瑗看见师父脖子上的血迹,喷溅到枕上墙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涸。
她扑上去,腿一软,伏在床头哭喊:“不!师父!”
纵然周身烈焰灼热,但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却比冰还冷。
“咔——”头顶的一根木枋落下,贴着青瑗的肩膀砸向地面。而大梁也因为支撑坠落,有了倾颓之势。
“师姐,炁舍快塌了,快走!”师弟青风焦急大喊。
“走!”师姐青岫也拽着她的手臂往外拉。
“师父!”她挣扎着去抬玄清子的尸身。
“来不及了!”
又一块木枋砸下来,落在师弟的腿上,他痛呼一声,咬咬牙,忍痛背起师父的尸身,而师姐的则架起青瑗,三人搀扶着向门外跑去。
……
大火仍然在烧,青风背着玄清子的尸身,青瑗和青岫垫后,一路跑到了后山。
“是谁,师父扶危济困,与世无争,到底是谁取她性命?”青瑗哭着,望向远方发问。
答案已隐隐浮现在她心中,从太后崩逝,一纸“为慈寿普善昭鉴皇太后镇陵”敕书夜传青云观起,权力的铡刀早已悬在他们头顶,随时准备落下。
太后生前虔诚向道,伏寿山又是传说中“三清境”之一,每逢上元与三清祖师诞辰,常摆架青云观。
这是青云观的殊荣,也是它的咒验,预示着它终将因权斗牺牲的宿命。
噩梦来得突然,她陷在里面出不来。大火的梦境之后,又反复经历师父仙逝后噩梦般流亡。
不停有人追捕,她与师姐师弟藏匿在流民之中。饥寒与死亡的恐惧侵蚀生的希望。
直到一个冬日,师姐与师弟因保护她而殒命,而她最终也在逃跑途中,孤零零地死在一场连绵的大雪里。
冷,好冷。
青瑗惶惶然醒来,感到寒风入体,如同梦里那场雪一直没停。
她从床上起身,抬眼望向外侧,窗户大开着,庭院中的落叶被风吹进屋来,落了满地。想来是夜里降温,木窗年久失修关不紧,风一大就吹开了。
她起身走到窗棂边,将手伸出窗外去关窗扇。窗外的月朗星稀,秋风卷走积云,一轮明月当空,月华如练。
此刻的明月,恰如当时的明月。
关好窗,却有风仍从屋子四面的缝隙钻了进来。秋天的风并非刺骨的寒冷,却同冷冰冰的藤条一般,缠上浅眠的她,令她再难入眠。
翌日,青瑗起了个大早。
梳洗整理后,她换上崭新的道袍,用木簪束上发髻。巧兰巧蕙提着食盒进来,在外间布置早膳。
“昨夜降温,风吹得急,道长歇得可好?”巧兰一面将八珍粥和几小碟素什锦摆桌,一面担忧地瞧着青瑗眼下淡淡青黑。
“还不错。”青瑗撒了个小谎,舀了一勺八珍粥,入口细腻软烂,还混着蜂蜜淡淡的甜味。
在道观里是吃不到这些的,只能吃清水一样的糠米粥,王府里的生活可比道观好太多了。
“你们知道王爷现在何处吗?”三两口用完早膳,她迫切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巧兰与巧蕙对视一眼,眼尾轻颤,答道:“回道长话,奴婢不敢探听主子去处。只知道王爷在府里时,常歇在山君阁。”
“山君阁?”
这名字……
青瑗轻笑,山君不就是老虎吗?她笑意漾开,难道王爷自比住在阁中的猛虎?
收拾妥当后,青瑗由巧蕙领着,循着青石路前往山君阁。
清晨的阳光洒在园子里红的黄的叶子表面,闪着暖色的光泽,红黄的叶子重重叠叠,在假山顽石中穿插,绘出了一副层林尽染的生机画卷。
昨夜睡前抹了一回阿史从雪赠的药膏,青瑗脚上的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走起路来虽仍有些慢,不过好在没什么疼痛。看来雪夫人赠的,是极好的跌打损伤的药膏。
山君阁并不难找,因它建在王府的地势最高处,且有三层高,青瑗走到中轴线上,远远便看到了那巍然而立的雕梁画栋。
“道长,奴婢只能送您到此处了。”距离山君阁的院门还有十丈院,巧蕙说什么也不敢再靠近了。
“你自忙去吧,不必等我了。”青瑗也不愿为难她,能送到此处,她已经心中感激。
“是,道长您保重。”巧蕙好像就等这句话似的,不敢再往护卫把守的门内瞧上一眼,转过身,火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那慌忙而走的背影,仿佛背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她。
青瑗也有些忐忑,但是已经走到此处,无论如何今天都到见到平西王。
面对陌生面孔的护卫,她努力用平静坦然的语气道:“两位大人,贫道想求见王爷。”
“王爷今日不见客。”护卫看都不看她一眼,站得像两面铁墙,冷冰冰不可撼动。
那山君阁离院门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中间由屏障似的园景隔开。青瑗努力向内打量,除了树木掩映下的阁楼,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平西王是人,但是不愿见她?
还是人本就不在里面,谁都不见?
问题的答案只有这一丝不苟的护卫知道,因而她就问了出来:“敢问大人,王爷可在里面?”
“无可奉告!”青瑗的询问又换来一个冷眼。
“那敢问大人,指挥使詹蛟大人何在呢?”受到了冷眼,她仍不想放弃。既然问不到王爷行踪,那去找指挥使大人,打听一下王爷的去向,那总行了吧。
“无可奉告!”答案依然是这冷冰冰的四字禅。
两名护卫跟约好了似的,无论她问来问去,只能得到这一个回答。
青瑗望着两人青筋鼓起的握刀的手,想象了一下钢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果断放弃了硬闯的念头。
撒泼的招数昨日已经用过一次,再用就惹人讨厌了。还是再寻寻别的突破口吧。
在山君阁碰了壁,青瑗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沿着□□向东走去,眼前忽然出现一汪碧波清池,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水中养了几尾锦鲤,悠闲地游来游去。
青瑗踏上浮桥,沿着步道蜿蜒而去,浮桥对岸有一处院落,她直觉想去瞧瞧。
走近一看,院外无人把守,院中枯枝重重,萧瑟冷清极了。门口牌匾写着寒听轩。
遇见一间无人值守的庭院,青瑗径直走了进去。
再往内走,远远望见有美人兮正倚靠在池边的栏杆上,面对着池水发呆。
不是阿史从雪是谁。
青瑗难得能在府里遇上一个认识的人,两人还同为王府中身份尴尬的女子,于是真心地唤道:“雪夫人。”
“青瑗姐姐!”听到声音,阿史从雪懒懒地回过头,见到是她,苍白的面色也灵动了几分:“你的脚好了吗?”
“感谢赠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青瑗真心实意地道谢,若不是她的药,脚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那就好。”阿史从雪细声细语地问道:“道长打哪来?是来寻我的么?”
“厄……”青瑗有些尴尬,当着王爷妾室的面,说她要去寻王爷?这种话,她也不太说得出口。
阿史从雪却了然道:“姐姐是去寻王爷吧,可是碰了壁?”
青瑗苦笑道:“你怎么知道?山君阁守卫森严,我连王爷的影子都没见到。”
“在这王府里,除非王爷主动召见,否则断难见到他的。”阿史从雪回忆起那男人对她的冷淡,语气既不像在乎,又不像不在乎,仿佛藏了些复杂的情绪。
青瑗不知道说些什么,说她很想马上见到王爷?还是询问她有别的办法可以见到王爷吗?
无论哪一句,当着这身为妾室的异族美人,她都断然问不出口。
她还是独自回到灵来院苦等召见吧。
阿史从雪就那么柔若无骨地倚在栏杆上,也不再说话,仿佛不觉得这样的安静显得有些冷清,反而享受这样相顾无言的时光。
而从方才开始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阿朵,突然脱口而出道:“恕奴婢多嘴,若是想见王爷,有一个人一定能办到。”
“是谁?”青瑗本不寄希望于有什么进展,但对方既然自己说了,她就又病急乱投医地问道。
“二公子裴怀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