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阁楼

厢房内室,熏香燃尽,夜已深了。昏迷了近一个时辰的青瑗方才苏醒过来。

她还没缓过神,静静望着头顶的绣金云白帐幔。

这是怎么了?

是了,当时刺客欲先杀她,迫使裴怀忻和詹龙二人奔去回护,想令他们两人自乱阵脚后,再各个击杀。

千钧一发之际,平西王率兵赶来,一手百米穿杨的好箭法,从阎王勾魂簿里,将她的名姓重重划去。

虽然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但如此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她终归是欠了王爷一命。

这下可好,巴巴想着求人办事,还没开始求呢,又欠下一个大恩,这下可怎么还得清。

这时,几步之外的巧蕙正将崭新的玄色滚边雪青色道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几上,原先的道袍已经划破,没法再穿,这套衣服是王爷吩咐人买来的。

面料和做工都是极好。

她不由想起,休沐时也曾偶尔去天香楼听书,那说书先生讲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令她心向往之。道长和王爷之间……道长为了王爷,又是千里寻夫,又受了伤。她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不过她记得说书先生的常说的一句:

此乃,缘起。

见青瑗醒转过来,她惊喜地走到床边,关切地问:“您醒了,可觉哪里不适?”

青瑗闭了闭眼,复又睁眼,感受到四肢传来的知觉,还好,全须全羽,只有左肩有些不对劲,应该是被箭擦伤所致。

她想要坐起身,却动作间牵动了受伤的肩膀,顿时疼得泄了劲:“其他没什么,只有我肩上的伤……”

提起箭伤,巧蕙心有余悸道:“那箭上淬了毒,被医官好不容易拔了,当时挤出好多黑血。”

原来她不是被吓昏过去的,是因为箭上淬了毒。

“拔毒后,是医官的女弟子给您包扎的。巧兰跟去杏轩取煎的药,现下还没回来。”巧蕙一面说,一面扶着她坐起身。

待她靠着丝面绣花枕坐稳后,她去桌上端了瓷碗过来,“道长,这是晚膳鱼片粥,奴婢服侍您用些吧。”

青瑗勉强点了点头,这时候便不再逞强。她任由巧蕙将粥一勺一勺地送过来,再一点一点咽入口中。

今日已是喝了两回粥了。

说好晚膳吃小酥鱼也没了,伤后需要静养,也就只能喝鱼片粥了。

对了,这鱼难道是……

她见碗中的鱼片小到几不可见,忽然福至心灵,问道:“这鱼片,是下午二公子捕的鱼么?”

巧蕙似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闻言呆呆道:“奴……奴婢不知,是膳堂的掌事甘刀儿送来的。”

“好吧。”她本也不期望得到确切的答案,闻言也就不再细想,只一边喝粥,一边打量这间厢房。

这里的陈设,与灵来院没有一处相似的,相比之下,要精致华丽许多,她徐徐问道:“这里是何处?”

“回道长,这是山君阁的东厢房,旁边……就是王爷的寝阁。”这问题不难,巧蕙却回答得有些期期艾艾的。

山君阁……

那不是王爷居住的阁楼吗?

青瑗刚才就发现了,巧蕙行动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拘谨,跟在灵来院时有所不同。原来这里是王爷的院子,那就解释的通了。

平西王的威仪刻王府里每个人的骨子里,在主子的眼皮底下做事,能不比平时紧张吗?

“二公子和詹龙呢?还有跟我们一起出去的护卫,他们有没有事?”喝饱了粥,青瑗还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

巧蕙苦着脸回道:“奴婢呗召过来时,只见到王爷和詹指挥使,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

这么说,是王爷送她回来的了,怎么不送回灵来院呢?

昏迷时发生的事,青瑗毫不记得,当然也不知这是因为杏轩离山君阁最近,平西王为了让医官能尽快诊治,才破例将她安置到院子的厢房里。

既然在巧蕙这里问不出什么,那只能去问知道的人。

旁边就是山君阁……那王爷岂不是在里面?

青瑗不顾疼痛,慢悠悠地翻身下床。刚站起时,头有些晕眩,缓了一会才站稳。

走到梳妆镜前,她看见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身上中衣,于是拿过案几上的道袍,动作轻缓地穿好。再用单手随意地将木簪簪在头顶。

细数下来,今日青瑗行了不少好事,功德攒得多,木簪的青光幽幽,预示着她福运加身,心中底气多了许多。

“这件新道袍哪来的?我的道袍呢?”穿上后,青瑗才后知后觉问起新衣的来历。

“您的道袍破了,已送去织绣坊缝补了,这套是王爷让人准备的。”

青瑗用手抚过玄色的滚边,雪青色的丝滑面料,心中划过一丝暖意。

她整了整袖口,迈着虚弱的步子,就要往外走。

“道长,您这么晚了要去哪?”巧蕙收拾好食盒,焦急地跟上来。

“我要去找王爷。”青瑗轻描淡写道。

巧蕙一听她要去找王爷,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噤了声,一副不知道怎么劝的表情。

青瑗轻轻笑道:“你也知道,今日我本就准备找王爷的,你别管我了,天晚了,你自去歇了吧。”

“道长……”巧蕙本就没有巧兰能说会道,听罢只得跺了跺脚道:“奴婢扶您过去。”说罢双手扶着青瑗,一步一顿地走进门外的夜色里。

两地相距仅几步之遥,因为青瑗走得慢,经过几片婆娑的树影后,两人站在山君阁的三层蟒纹白玉石阶下。

她轻轻将手从巧蕙的搀扶中移出来,“贫道自己进去,你就不用陪着了。”

“是。”巧蕙双手对着虚空捏了捏,一溜烟往回走了。

青瑗摇摇头,无奈勾唇一笑,抬头见院子外面四周灯笼高悬,唯有此阁楼的檐角一盏灯都没有,整栋楼阁在黑夜中昏暗不明,三层的光从纱窗透出来。

她抬起头,望着顶上黑乎乎的斗拱,那些精致交错的榫卯,繁复的描金纹,在她眼中糊成一团。

眼前厚重的楠木门虚掩着,没有光亮透出,也没传出人声。青瑗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叩房门。三声敲门声清脆且短促,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等了一会,无人应声。

想来这阁楼无人值守,才无人答应。

她抬头看去,阁楼三层的灯仍亮着,料想平西王应该还未就寝。四周寂静,方才敲门声又不小,在楼上也应当听得见才是。

她又鼓足劲敲了三下,口中唤道:“青瑗求见王爷”,可依然无人搭理。

这就有些费解了,明明灯亮着,难道说没人在里面吗?

按理说,她此刻就应当转身回去。可她心生微妙的恼意,明明救了她的命,还是这般避而不见吗?

她今日历经了死里逃生,有好多想答谢的,想问的,想求的,都想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思绪纷杂,化为一个简单的念头——她要去见王爷。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

今夜无月,乌云蔽日。屋内一片漆黑。

这是阁楼的一层。

她伤势未清,又黑得看不见路,走得很慢,还是不免手肘碰到了摆在中央的沙盘,撞上了悬挂架上的羊皮地图,膝盖还磕到了椅子。

好不容易找到楼梯,上了二层,借着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泻下的灯光,二层陈设的轮廓显现出来。

二层原来是个大书库。青瑗一路走过去,一排排书架分四层,每一层都摆满层层叠叠的书册。

她一边绕过书架,走向通向三层的楼梯口,一边手指轻轻拂过一卷卷书册,触感干净不染灰尘,料想此间主人是常有取阅。

她走了好一阵子,终于走到光源处,正要移步上楼。

忽然,头顶天花板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摔在了地上,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格外突兀。

王爷果然在上面!

她咬咬牙,加快了步子,踩上结实的木梯。忍疼行了一段之后,终于见到被油灯照亮的亮堂堂的屋子。

这里果然是王爷寝室,整间屋子只有简单的几样实用的陈设,一扇屏风,一张软榻,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精雕细琢,屏风上绣山君下山图,栩栩如生。

“王爷,您在吗?”她隔着屏风低声询问。

屏风后无人回答。

奇怪,没有人,那她方才听见的响动,从何而来?

“王爷?”她提高了声音再问,仍然没有人回答。

她道了声“失礼了”,绕到屏风之后,尽管屏风后的空间很大,占据视野中央的只有一张挂着罗帐的螭龙八柱楠木床,床上锦被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而地上,一个天蓝鹅颈瓷瓶还在晃动着,大有滚向床底的趋势。刚才的声音,便是这个瓷瓶滚落在地发出的。

她忍着疼蹲身,弯下腰,伸手到床底去够那瓷瓶。

这一弯腰,她矮下了视线与床底平齐,猛地与黑暗中一双森森然金瞳,视线碰撞。

那是一双兽类的眼睛。

“啊!”

她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向后跌坐到地上。

一惊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从地上撑起身,抄起一盏灯台,凑近床底,去照亮床底的一方空间。

她想得简单,若真有什么野兽藏在王爷床底,她此刻把它揪出来,算是立功一件。

她倒要看看,床底到底是何方的妖魔鬼怪?

灯光下,一只黑背白腹,脸上黑毛精准画了个“八”字的小猫被灯光照亮身形。

见到是只小猫,她松了一口气。

那猫长得干巴巴,脸略尖,并不是令人心生怜爱的长相。而那双锐利的眼睛,仿若一堆镶嵌在黑眼罩里金色宝石,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青瑗,眼中金光跳跃,似妖似魅。

好玄乎的一只猫。

它身体伏蹲着,有种蓄势待发的紧迫感。眼神锋利,威胁警告之意甚浓,青瑗却敏锐发现它有一种色厉内荏,强忍着什么的感觉。

她没料到王爷一世英名,竟在卧房养狸奴。这与他远远看去,高大威风的身影有些反差。这小猫还偏偏猫随主子,是个凶猛的样子,它姿态如此警惕,也不似一般狸奴温驯。

她平复了心绪,先将瓷瓶捡起归了位。再探身去看床底那只猫,柔声问道:“你是王爷养的小狸奴么?”

她从小就爱猫,看见小猫,无论美丑,不论性情,总喜欢逗上一会。

那猫纹丝不动,警惕地盯着她。

“出来好不好?”青瑗也不气馁,友好地微笑道。

那猫更不搭理她,甚至磨了磨爪子,一副“你再不走我就挠你”的凶样。

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了一会,青瑗无论是打招呼,还是用线头逗它,它始终不为所动。她弯腰久了,感觉肩膀又痛又累,终于准备放弃与小猫的接触,离开阁楼。

也逗留得久了些。

就在青瑗准备起身离开时,小猫的金瞳渐渐弥漫血红色,四肢开始抽搐,并逐渐难以自抑地滚在地上。

它好像突然发了疯似的,不停翻滚,或弓身挣扎,从下往上撞到了床板也浑不在意,依然扭动抽搐着。牙齿摩擦,发出颤抖轻微的哀叫声。

“你怎么了?”青瑗停下起身的动作,将油灯放在身旁。

眼见小猫从床底滚出来,难以控制自己似的到处滚着,方才被摆好的瓷瓶又被碰落在地。“砰”地一声,摔成了碎片。

青瑗站在一旁,忧心地观望着。既担心它伤着自己,又担心它打碎更多东西,于是伸出未受伤那只手,趁小猫停下的间隙,将它的脖颈轻轻按住,另一只手则用指尖轻抚它颈后软毛。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声安慰,声音如拂过的羽毛般轻柔。

初时,小猫很抵触她的触碰,喉咙里发出低沉骇人的警告。

等她的指尖真的落下来,那撕扯着四肢百骸的疼痛,都随着那一点接触面,源源不断地流出去,它也就半推半就了。

这是什么奇特的手法?

平西王从未在人前变过猫,更别说被人抚毛,那女子的指尖像是施了法术似的,抚过的每一寸毛发,都令他舒服极了。

青瑗见小猫在她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仅余在她手下有节奏地抽搐,很是欣慰。于是换指尖为掌,顺着头顶顺毛捋过脖颈。

小猫舒服地眯起眼。

她细心地发现,小猫右掌心满是血迹,将它掌心的白毛都染红了。

难道它方才会那般难受到胡乱动弹,皆因受伤的缘故吗?

这如果是王爷养的猫,怎会受伤呢?

她满腹的疑问,可猫又不会开口说话,她只能把这些疑惑埋在心里。

青瑗又安抚了一会,终于小猫停下了颤抖,只有尾巴还在毫无规律地拍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听说尾巴这样扫动,是心中“不耐烦”的表现。可任它尾巴再扫,身体不动,眼睛却眯着,下巴还微微抬起,一副任君摸摸下巴的样子。

青瑗站起身,在屋子里找寻了一圈,好在这间屋子里,备了药箱,她取出药膏纱布,轻柔地给小猫的掌心上药。

药膏的凉意浸入指缝,小猫金瞳的血色褪去,透过过眯着的眼皮缝隙,注视着青瑗。

它眼底金光流动,头向一侧微微歪着,似乎不理解她的举动。

青瑗解释道:“我这是在给你的爪子上药,很快就会不疼了。”

其实小猫并不是不懂上药,而是不懂这女子为何这般大胆子,不仅擅闯平西王卧房,碰它这只来历不明的猫,还自顾自地给他上药。

她涂上的药膏,随着她的轻揉化开,令他伤口不再疼痛。

它心底有些别扭,又想治她擅闯的罪,又想让她待的久些。

它很想问问她,到底施了什么法术?怎么她随随便便一摸,它就这般舒服,夜夜折磨它的痛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连普普通通的药膏,到了她的手上,怎么就如此有效?

可它此刻只是一只猫,也就不能开口说话。

等它恢复人形了,第一件事就要叫这女子来问问。

这时候,楼下传来詹蛟的声音,禀道:“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青瑗纳了闷,难道指挥使也不知道王爷不在吗?不然也不会特意找来禀事。

他此刻若是上来,发现主人不在,而自己不仅擅自进来了,还在房间里不走,还摸了王爷的猫……

完了,这可真是……跳进映月河也洗不清了。

青瑗连忙收好药箱,轻抚小猫脑袋:“要乖乖的哦,我下次再来看你,先下去了。”

小猫正舒服呢,闻言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觉得对那人来得不是时候。见女子动作干脆就要离开,原本警觉的金瞳有些不舍得地追逐那她的身影。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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