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阶梯来到二层,青瑗刚穿过一排书架,就与大步流星而来的詹蛟迎面相遇。
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才没有被那极快接近的黑乎乎的身影惊吓到。
“青瑗道长?”对面那个黑影沉声问道。
“詹指挥使,是贫道。”
青瑗认下了后,不待对方提问,便一口气解释道:“恕贫道失礼……贫道本是进来找王爷的,可进来后发现他不在阁里,贫道听见三层有声音,于是上去瞧了瞧,原是王爷养的狸奴,如此才逗留了一刻。”
黑暗中,她脸颊微微发烫。擅闯寝阁这种事,她初时冲动之下做了,现在被人抓了个现形,无论怎么解释,做错了就是错了,她无法不感到难为情。
“狸、奴?”
詹蛟听完首尾,有些迟疑地咬着“狸奴”二字。
他竟然没有斥责她擅闯寝阁的事,这属实让她大感意外。
阁楼二层光线昏暗,青瑗也就没有见到对面之人在重复这个词时面上的古怪,还有那险些绷不住的表情,“对,那是王爷养的狸奴。它……没有伤您?”
看来小猫确实是王爷养的,那猫爪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王爷的猫,王府里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伤它?
是它自己不小心弄伤的?还是被王爷弄伤的?
青瑗在心里否认了第二个猜测,随即又有几分愧疚地挥去这个念头。毕竟这般揣度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属不该。
她微微抬眼,摇头道:“它很警惕,但也很温顺,并没有伤贫道。不过它爪子受了伤,贫道就自作主张给它上了药,还望不要怪罪。”
“温顺?你还能给它上药。”
这下詹蛟面上的古怪再也掩饰不住,那种收敛着的目瞪口呆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若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遇上难以理解的事时才会有的反应。
二十二年来,这世上少有能令他难以理解的事。只除了那一件他须带到墓冢里去的秘密。如今的平西王,不再是原来的王府世子裴怀安。他甚至不是人,准确地说,他是一只受裴怀安所托的猫妖。
保守着这般怪力乱神的秘密,他的心脏早已比一般人强大很多。本以为任何事也已经能做到见怪不怪了。何曾想,会因为这“温顺”二字破了功。
在他心里,那猫妖即使化成灰,也不可能和“温顺”扯上关系。它挥挥爪子,就能血溅三尺。这女子不仅能接近它,还能给它的“猫爪”上药,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詹指挥使可以知道,王爷不在阁楼里,又是在何处?”青瑗见詹蛟有些发愣,于是开口打探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对方眼神难以察觉地飘忽了一瞬,答道:“王爷有公务出去了,明日方回。”
听了这话,她原本抱着今日得见王爷的希望也破灭了,有些低落道:“原是这样,贫道若早点见到指挥使大人,就不会来闯这一遭了。”
“抱歉。”迟疑了一下,詹蛟还是低声开口:“道长可否不必客气,直呼属下詹蛟?”
“为何?”
詹蛟微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作解释。昨日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今日……事情已有所不同。他这个跟在王爷身边的人,不可能不察觉。
不知是不是青瑗的错觉,下午刺杀的事发生后,包括詹蛟在内的王府中人,都对她恭敬客气了许多。
这是因为她为二公子挡箭的缘故吗?
青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如今她身份尴尬地寄人篱下,一言一行皆要考虑旁人。除了不得不做的事她不会退步,其他的,随遇而安就好。
等等,既然詹蛟知道王爷出府去了,他为何还要在楼下唤王爷?
这般想着,她也就问出了声:“可你现下,不是来找王爷的吗?方才我在楼上听见了。”
“哦。”他麦色的面皮在黑暗中绷的紧,神情却不见丝毫破绽,“属下是见了您,才想起王爷出府去了。”
青瑗点点头,这般倒也说得通。
她不再细究,请求道:“那王爷明日回来,可否差人来告知贫道一声?你也知道,贫道为了找王爷,已经来来回回折腾不少趟了。”
詹蛟点头应道:“明日属下会差人告知您。”
他如此答应,便是王爷也不是故意冷着她的了?
应该确有公务脱不开身,若要面见只需等待明日。
话音落下,青瑗才想起自己此刻仍站在王爷阁楼里与他对话,有些心虚地暗暗瞧过去。
她自己心虚,却没看出对面的詹蛟也有些心虚。他面上神情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但总归没有想要抓住她听候王爷发落的意思。
青瑗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打听:“对了,二公子和詹龙他们还好么?”
詹蛟道:“四名护卫殉职了,二公子、詹龙都无大碍。”
听到他们没有大碍,青瑗稍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那四名殒命的护卫,在下午时还是能说能笑活生生的人,一时间心中又感到难过,沉甸甸的。
“他、他们葬在何处?”她真切问道:“贫道没别的意思,他们为护主而死,贫道也受了他们的恩。贫道想去,送送他们,可以吗?”
詹蛟神色微动,他们这些护卫,大多本就是孤儿,生死由命,像她这般有心去送葬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见。
他郑重一揖道:“多谢道长。他们都是孤儿,因此没有家属接领。两日后,将在西山后山一起下葬。”
“贫道记住了。”青瑗继续问道:“可知道刺客来头?因何刺杀二公子?”
听到这个问题,詹蛟沉默了一瞬,道:“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青瑗立刻明白这涉及王府机密,自己贸然打探,反而平添嫌疑。
“既如此,贫道也没什么想问了,那贫道就告退了。”
折腾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伤口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她打算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去寻王爷。
詹蛟轻点头道:“属下送您回去。”
“好。”青瑗走在前,詹蛟走在后。她走得很慢,而他总是保持着落后一步,安静恭谨地跟着,直到将她送到厢房门口。
青瑗不知道的是,将她送回厢房后,詹蛟又折返回来,又登上了阁楼。
今夜,他本奉王爷之命查二公子私自出府一事,这一查,就查到雪夫人身边的侍女阿朵身上。
天狼族那边,果然忍不住动作了。这次动到二公子头上,真是不可饶恕,詹蛟捏紧了拳。
回到了厢房,巧蕙和巧兰都在,她们还贴心地备好了擦身的热汤。
见青瑗回来,她俩忙迎上来,一左一右扶着她。她坐下后,巧兰端来一晚汤药道:“还好,这药还热着,是王爷吩咐医官守着煎的呢。道长请先服药吧。”
青瑗接过温热的药碗,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巧兰又从案几上取来澡豆布巾,准备沐浴事宜,“奴婢知道道长喜洁,道长受伤不便,待会就让奴婢给您擦身吧。”
巧兰手劲轻柔,没有巧蕙那般有力,若在往常,青瑗更愿意换了巧蕙来。而今日,她受了伤,这般轻巧的手劲正合她心意。
她以往在道观里怕苦,不肯喝药,师姐总会别别扭扭地拿出一颗饴糖,好诱她喝药。如今出门在外,她不愿叫人看出娇气,遂憋着一口气,咕咚咕咚饮完了药,便走进隔间里泡澡。
她一边听巧兰说些有的没的,一边思绪放空。巧兰声音婉转好听,跟画眉鸟似的说个不停,青瑗很乐意听她讲话,惬意地任思绪飘远。
青瑗一会想着那只受了伤的小猫,一会想着见王爷,这般耗到了亥时。她擦干后换上中衣,躺去床上睡去。
翌日,青瑗刚起来饭都没用,忙问巧蕙,王爷回来了吗?我现在去阁楼找王爷能见到他吗?
巧蕙忙着布膳,正不知如何回答。正在这时,巧兰从外间走进来,道:“方才指挥使大人差人告知奴婢,王爷此时正在演武场训人呢。”
“训人?训谁?”
“指挥使大人没说。”巧兰一边瞧青瑗脸色,一边帮着巧蕙一起布膳。
巧蕙利索地将早膳布置妥当,但也知道青瑗一心想见王爷,恐无甚胃口。可她仍然担心她的身体,于是劝道:“道长,快来用些吧。膳堂今晨做了些蜜枣糕。”
“不了,你俩吃罢,我过去找王爷。”青瑗几下收拾好自己,捂着肩膀出了门。
在她身后,巧蕙道:“道长这般,何时伤才能好?”
一旁的巧兰却了然:“姐姐,你还没看出来么?只要见到了咱们王爷,道长这伤呐,自然就好了。”
巧蕙疑惑地望了过来,巧兰却不再解释,不拘地拿起桌上的蜜枣糕吃起来。
此时的天空,乌云缓缓在头顶上聚拢,一场雨正在酝酿。
好在昨日在王府转了些时辰,青瑗也就很轻易地找到了演武场。
而此时,天空被乌云遮蔽,黑压压变成了青灰色,青瑗的眉尖接到了一滴湿意。
演武场边空空荡荡,仆从早已躲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在距离十丈远的地方停下,观察着场中。
演武场中央,两个身影缠斗正酣。
其中一个少年身形修长,穿银滚边白锦袍,铜青色皂靴,神情倨傲不羁的,不是裴怀忻是谁?
而对面那个身量更高,肩膀宽阔,蜂腰紧束,身穿玄色金纹锦袍,鸦青色皂靴,面色不虞的,定是平西王了?
青瑗昨日晕倒前远远望了一眼,对平西王只有模糊印象。今日第一次见到,才终于看清他是哪般模样。
两兄弟一脉相承的桃花眼,哥哥眼睛更细长,眉稍斜斜上挑,更显成熟的同时,又添了一分邪气。平西王已是青年的强悍体魄,一杆虎头鎏金枪,足有几十斤重,却挥得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费劲。
裴怀忻手持青龙亮银枪,两杆枪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越的枪吟,穿云裂石。
“还不服?”黎扶景步步紧逼,气势锐利不可当,手中长枪压制着对方,让那青龙亮银枪的每一击都在他手上被轻松化解。
“不服!”纵然有练武天赋,裴怀忻的功夫在兄长面前仍然毫无胜算,咬牙切齿恨恨瞪着他。
细看之下,可以看见他额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我没错,我要练武,我要打天狼族!”
“本王并未禁你练武,但是每日书院的课业不可废,你更要跟着温赞学好好学。”
“我不要学那些之乎者也,要学就学兵法,我要从军!”他被对方武力压制,手中虽辛苦回击,越发不敌,他兄长却从头到尾都表情未变,逗弄似的轻易拆解了他每个招式。
这就是与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实力差距吗?
他出招越快越急,越是感到一股挫败感在心中扩大。
“轰隆。”天边乍然响起一声惊雷,黎扶景手中虎头鎏金枪雷霆一击,震落裴怀忻手中青龙亮银枪。那枪忽地脱手而出,“咚”地一声砸入地面。而冷冽刺骨的枪尖,也抵在他肩头,锋利的尖头下压。
他竟然被巨大的内力压制,一时支撑不住,难以抗拒地跪了下去。
在一旁的青瑗被这一幕一惊,顿时感到进退两难。
“我打不过你!”裴怀忻不忿道,“但只要让我从军,假以时日,我定能打败你!”
“你以为上战场是闹着玩的?”黎扶景冷笑道:“你难道忘了,昨日我来迟一点,你小命都没了!”
“那、那我也要从军。”提到昨日,裴怀忻的嚣张气焰灭了下去。
黎扶景金瞳明明灭灭,怒意翻涌,“跪着,想清楚再起来。”
雷声过后,雨哗啦啦豆子似的倒下来。
雨淋湿了裴怀忻的束发,打湿了他的衣角。他神色在雨中有些茫然,却并没有自省服输的迹象。
青瑗想上前去劝,但是想到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
这毕竟是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她这个外人如何插手?可二公子身上的伤……
她心里挣扎之后,打定主意,冒雨跑去追离开演武场的背影。等追了几步,却跟不上,那高大颀长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青瑗没追到平西王,于是又跑回演武场中央去。
“二公子,下大雨了,就认个错吧!你身上还带伤,淋了雨会生病的。”
“小爷我才没那么娇弱。倒是嫂嫂你,为我挡了一箭,还病着,快回去吧!”裴怀忻倔强地直挺挺跪着。
青瑗劝不动,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而那个离去的身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沉稳地迎面走到青瑗身侧。
黎扶景别别扭扭地把伞撑开,本想直接塞她手里,但忽然想到她肩上带伤,于是撑开伞,无声地走在她身侧。
“王爷,二公子身上带伤,这样跪下去,身上的伤会加重的!”青瑗忍不住开口为裴怀忻求情。
“放心,他死不了。”他声音冷淡,捏着伞柄的五指骨节分明,手背下淡青色纹路依稀可见。
青瑗自从那只撑着伞的手移开眼,伞沿外,雨珠一滴接着一滴,垂帘似的落下。雨下得更急,院中寒意更深,枝头的叶子被雨敲得簌簌作响,摇曳得打着颤,仿佛应和着她此刻颤动的心弦。
她终于能做她该做的事,尽管前途未卜。也说不清楚,是怕居多,还是喜居多,这是她活了两世,第一次冲动之下做的决定,至于未来的命运如何书写,她静待便是。
“你想见本王。”黎扶景凉薄的声音再次从青瑗头顶上方传来。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他果然知道她想见他,却几番晾着不见她。
青瑗总是念着想见这人,可真的见了他,对方既不像武将般身形魁梧,也不像王公贵族那样眼高于顶。他就这样真真实实地站在她身侧,熟稔似的,安安静静与她同行,与她闲话。
她没空去分辨自己的心情,头也不抬地回道:“贫道的确有事求您。”
“跟我来。”他引着她,沉默地向山君阁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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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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