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来院正厅。
既将伞给了詹龙,在雨停之前,青瑗就出不了灵来院了。
檐外雨下得缠缠绵绵,还未有停下的迹象。
她打开那个精巧的千机盒,里面静躺着那枚长了红褐色锈迹的箭簇。
这是当年她爹为老平西王挡下一箭留下的箭簇,代表着一个誓约。
老平西王亲口允诺:生男为结义兄弟,生女为夫妻。
不知当年老平西王是否料到,他的好儿子会让她做了贴身侍女。
他到底为什么,要留她在府中,为婢三年呢?
王府里既不缺女眷,更不缺她这个侍女。那他留下她,到底是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
她想不明白。
她也看不透他。
不就是做三年侍女么?
比起吃不饱穿不暖的道观,在王府做侍女,起码衣食无忧。
她取下发上的簪子,静静凝视着它。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光泽熄灭,变得黯淡。晨起时她已然察觉,不过并未深思。此刻想来,她昨日积攒的好运,或称之为功德,早已在不经意间消耗殆尽。
没有了功德,她觉得自己少了一层护甲似的,心头慌慌的。
她身上有两个秘密,一件是重生,一件这奇妙的簪子。她希望今生能过得比前世好一些,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就这般漫无目的的观雨,任由思绪如脱缰野马,驰骋神游。
青云观的后山有几亩薄田,香火不济时,观中人赖以耕作口粮。
这雨若是连下数日,淹没了农田,庄稼浸泡在水里烂了根,该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她索性寻来文房四宝,铺纸研墨,准备修书一封。
檐水嘀嗒,屋内的女子执一支狼毫,正写着家书。她字体娟秀,工工整整,是自幼在道观里撰写文疏练就的一手漂亮小楷。
素白的宣纸上,墨痕点点,纸短情长。
师父、师姐、师弟:
青云观香火可盛?诸君安否?
奉州大雨滂沱,不知鄢州如何?
若雨势不止,切莫放大圣去后山啃草,有失足落下山之险。给它的草料可备足否?
青瑗抵平西王府已有三日,虽偶遇波折,但如今一切安好,勿念。
青瑗欲接你们来奉州,不日启程,月底当归。其中缘由,容当面详禀。
弟子青瑗叩首。
大圣是青云观里养的那头憨态可掬的黄牛,常常去后山啃草。有一次失足被困在悬崖,还是她将它救回来的。
青瑗轻叹,她本想提及自己成了平西王侍女一事,但又怕他们担心。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是当面说清得好。
她将宣纸仔细折好,收入袖袋。
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将所有行李收拾停当。她所有的行头,不过一个青布包袱而已。
直到天边的乌云越来越薄,渐渐透出灰白的天光。临近傍晚,这场雨总算是歇了。
头顶是灰白的天幕,没有了晴时的红霞,越往远处,越是浓厚的青色,遥遥地晕染开。
既已收拾妥当,她便拎起包袱,徐步走到院中。她回望了一眼这暂居的院落,与院中那抹艳丽的紫色,转身向月门外走去。
她就这样走过潮湿的甬道,穿过水珠嘀嗒落下的灌木丛。她脚步轻缓,直至院角一处传来“咕咕”叫声的屋舍前停下。
这里是王府中收发文书的签押房,后院中的亲眷,若是有家书,亦可送到此处,会有管事的负责收发。
绕过前厅,青瑗来到背后的鸽房,这是王府奴仆书信往来之地。
她抬起腿,正欲迈进门槛,忽然听见内里传来人声。
“周管事,您行行好,帮老婆子念下闺女写的信吧!”一个沙哑迟缓的老妇声音带着恳求。
“去去去!没看我正忙着?别在这儿添乱!”
青瑗跨过门槛,只见一个身穿褐色绫衣、身宽体壮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粗声驱赶他身前的仆妇。
那个站在鸽子笼旁的男子,他就是周管事?
而他身旁,那仆妇求他不得,低声啜泣起来。
周管事依然不搭理,青瑗见此觉得不忍心,于是几步走向前去,见那仆妇穿着短衣窄袖,正佝偻着背抹泪。
待走得近了,青瑗才闻到仆妇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像是牲畜粪便的味道。
她应是王府里的某个粗使的仆妇。
“老人家,您怎么了?”青瑗温声询问。
仆妇见有人问询,慌忙用袖子揩脸,转过头来。青瑗心头微惊——只见她半边脸上覆着大片红褐色胎记,衬得那张饱经风的脸庞更显骇人。
“姑娘,您……您识字吗?”仆妇眼中泪光闪烁,满怀希冀。
青瑗抑下心中惊骇,点了点头:“识得。”
仆妇听到肯定的回答,眼中亮起微光,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尽管她的衣服皱巴巴的,但这封信却很平整,显然被悉心保存着,“老婆子不识字……这是俺闺女嫁去黄山县后,头一回给俺写的信,您可以帮俺念念么?”
青瑗了然。方才定是那位周管事嫌她,不愿念信,而她一时又找不到第二个识字之人,才着急上火。
那书信在怀中揣了一阵,也沾染了些浊臭之气。青瑗喜洁,但见她殷切目光,仍接过书信,轻声诵读。
信中,仆妇女儿诉说着嫁人后的苦楚:丈夫酗酒,醉酒之后拳脚相加……
仆妇越听越急,双拳攥紧,浑浊的泪水汹涌而下,嘴里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青瑗亦感无措,捏紧了手中包袱。里面还装着几张化厄符,可在这挣扎于尘世泥泞中的人面前,祖师的保佑,看起来不过是苍白的慰藉。
“老人家,要报官么?”
青瑗既没有说“可要算上一卦?”,也没有说“此乃三清化厄符,可驱邪除厄”。她说了身为一名合格的道姑不该说的。
若是师父在此,又要骂她多嘴了。
这世间女子,出嫁从夫,从此半生的幸福,都寄托在所嫁之人。
她曾在青云观时,听过许多女香客的祷告。她们所托非人,无不是求丈夫浪子回头,幡然悔悟,或是再求得一子,望以此换来夫妻和睦。
但没有一人,是去求和离的。她们大抵是觉得,只要还没有到典妻卖女的地步,这男子还并非无可救药。
她已经做好了被仆妇反过来埋怨的准备。
那仆妇听完,也不答,只一味默默垂泪。青瑗就这么安静地陪着。
她也曾听说过,富贵人家的女儿,若是受了气,会有娘家支持和离。可普通人家,没有厚实的家底,世人会劝“忍”字当头,想开些罢。
世人眼中,似仆妇女儿这般,若是有娘家兄弟出头,那已是万幸。若是没有,那大抵只能怪她命不好。
仆妇哭干了眼泪,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哀戚道:“姑娘,您能帮我写一封回信吗?”
青瑗点点头,去找周管事借来笔墨。
周管事将笔墨递给她,摇摇头,有几分嫌弃道:“小姑娘,你管那老婆子做什么?”
青瑗向他谢过了纸笔,也不作解释,走到桌子前,铺纸提笔,“老人家,您说,我写。”
仆妇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好!”她抬起灰扑扑的袖子擦干了眼泪,“您就写——别管那个挨千刀的短命鬼,你快回来,娘带你去报官,和离!”
青瑗执笔的手一顿,愕然抬首。
“就是跟娘回来挑马粪,也好过留在那被人活活打死!你要是不愿和离,不报官也行,他若要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就给娘写信,娘提着马刀来剁了他!”
仆妇口齿不清,青瑗凝了神才听真切。她埋下头,奋笔疾书。
两世为人,她从未听过这般言语,竟出自一个粗使仆妇之口。原来一个母亲,纵然大字不识,为奴为婢,只要她想,也可以为女儿撑起一片天。
“老人家,写好了。”
老仆妇连连称谢,颤抖着手捧起信,递给周管事,“麻烦管事,寄给俺闺女,劳烦了。”
周管事斜睨着她,蔑然道:“谁家锅底没有灰呢,你一个无依无靠的下人,何必撺掇你女儿和离呢?”
老仆妇努力挺起佝偻的背:“是,俺是下人,但俺也是人。俺就这么一个女儿,俺宁愿她回来,也不愿她挨打,将来丢了性命!”
青瑗与老仆妇又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马房收粪的。周遭都是与她一样斗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苦力。
仆妇又是千恩万谢,才与青瑗道了别。
青瑗尚未记事,父母便已离去。此刻,望着眼前这个愿意为女儿豁出去的仆妇的背影,她心头第一次清晰地涌起一个念头:若他们还活着……为她撑腰,该有多好。
无人发现,经此一遭,青瑗头顶的木簪,发出淡淡的荧光。
待她将自己的家书递给周管事,对方狐疑地打量着她:“名字?”
“青瑗。”
“身份?”
“王爷的侍女。”
周管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可有何不妥么?”青瑗平静问道。
“没、没有。”周管事收了家书,封上了蜡,将它放在储格最上面一层。
青瑗道了谢,走出签押房,慢悠悠地向山君阁走去。
经过演武场时,她忍不住前去打量了一眼。
地仍是湿,那跪着的人早已不在原地了。
王爷放二公子回去了么?
他是已经认了错,从此会好好向学了么?
修屋顶之事,她还未当面谢他呢。
索性两地相隔不远,她也不着急去“应卯”,于是走过一段怪石嶙峋的小路,不一会儿就来到瑞泽院门口。
门口守卫并非詹龙,而是两张陌生的面孔。
她刚抬脚欲进,腿还没迈出,就被两柄未出鞘的刀拦住去路。
“不得擅闯!”
这场面她熟。
“两位护卫大哥,麻烦通禀一声,青瑗求见二公子。”
“王爷有令,二公子禁足一月,任何人不得进去探视!”
禁足?
二公子雨中长跪才起,竟又在院子禁足了么?
她踮脚向院子里张望,院中一个人影子都看不到。而房舍门窗紧闭,也不见灯光透出。
青瑗本想感谢他为她修屋顶。如此看来启程之前都无法得见了。
二公子不愿向学,只想习武从军,心性比旁人看到的要坚定得多。不知道那少年会跟兄长耗到几时,最终又是谁会妥协。
见不到人,她也无法,只得又向东走了一段,回到了山君阁的厢房。
而此时,天色已暗,巧蕙的巧兰已经布好了晚膳。
气氛有点沉闷的异样,之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巧兰,在青瑗进屋之后,竟长久没有开口。
“你们用过了么?”
她们低声应道:“用过了。”
青瑗几乎饿了一天,早已腹中空空,一个人也没什么用餐礼仪需要顾忌,提箸用了些吃食。
鲜美的鱼羹、暖胃的汤饼、还有爽口的素白萝卜,青瑗将几样精致的晚膳一扫而空,丝毫没有浪费。
她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是王爷的侍女,可不仅有专人服侍,连吃食也这般精细,不由感到些惭然。
往日里,巧兰的话最多,怎么今日,她远远地守在门口,有些沉默?
用过晚膳,青瑗将包袱里的东西在厢房中拾掇停当,换上了侍女的装扮。唯有那支木簪,依然斜插在发间。
“姐姐,您要去侍奉王爷么?”巧蕙收拾了桌上碗筷,见青瑗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
“是呀,以后我也与你们一样,是王府里的一名侍女了。”青瑗并未觉得这身份的转变有何隐晦,更何况她们对自己改了称呼,定然已是收到了管事的通知。
“姐姐,保重。”巧蕙惴惴不安地道别。
“嗯。”
平西王有那么可怕么?怎么巧蕙的样子仿若她要去侍奉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青瑗无奈一笑,掌着一盏油灯,向山君阁主楼走去。
远远地,昏黄灯影里,一个高挑纤弱的身影茕茕孑立,手里还提着一盏精巧的花灯。
“雪夫人?”
前方那人,罩着红羽纱面白梅氅,戴着一顶孔雀鸟冠的女子,正是阿史从雪。
下了雨,又比前几日添了几分凉意。她或许极怕冷的,已经穿上了冬衣,看上去比上回见的时候更加清减,却也美得惊心。
她面上的愁容还是一如往昔,深黛色柳叶眉下是化不散的哀色。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姐姐。”见了青瑗,她竟比上次见她更为恭谨,福身一礼。
“不敢当,青瑗如今是王爷的侍女了。”
“当得的。”阿史从雪的声音轻渺清冷,仿佛被秋雨浇凉了几分,“从雪从未见过其他女子,能如姐姐一般,踏入王爷的楼阁。”
她对青瑗已然是侍女的事似乎并无讶异。
青瑗望着她宛若画中仙的身姿,莫明觉得,或许并非此事不足以令她惊讶,而是在这世上,已罕有事能令她心起波澜。
阿史从雪唇角牵起一丝苦笑道:“王爷仍是不愿见我,容我走到此处,已是格外开恩了。”她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瑗,“这是我熬的雪梨银耳汤,劳烦姐姐呈给王爷。”
接过尚有微温的食盒,指尖触碰温润的漆木边缘,青瑗颔首道:“雪夫人放心,青瑗会带到的。”
阿史从雪又福身一礼,道了声多谢,氅衣拂过潮湿的白玉石阶,转身娉婷而去。
提着食盒,青瑗登上阁楼三层。
今夜,黎扶景端坐案前,正在批阅公文。灯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拓在屏风上,与屏风上织绣的猛虎相叠。
公文堆积成两座小山,那厚厚的一叠,是待批阅的,而那小小的一叠,是已经批阅的。
长夜漫漫,平西王伏案批文,手腕翻旋,下笔遒劲有力。
“王爷。”青瑗依礼福身。
他低低“嗯”声,头未抬,视线扫过笔下字里行间。
青瑗心中微动,不知为何,她就是猜到,他尚未用膳。
“雪夫人亲手做的雪梨银耳汤。”她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白梅花盏,询问道:“王爷可要尝尝?”
“放着吧。”笔锋未顿,他一个眼神也未舍给她。
青瑗只好又将瓷盏收回了盒中,徒留空气中一丝清甜的香气。
她没有当过侍女,许多规矩她也并不知晓,只默默站着,暗自思忖自己该干什么。
她瞧着那堆积的小山一点点矮了下去。夜幕降下,天已完全黑了。于是她放轻手脚行到屋角,添亮三盏油灯。
如此,暖黄的光照得房间明亮如昼,在他锋利的眉峰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黎扶景手下一顿,搁下笔,端起案上茶杯,送到嘴边,才发现里面并无热茶,“嗯?”
青瑗这才想起,斟茶是侍女的分内事,忙两步上前,提起茶壶,斟水。
刚刚七分满。
青瑗心中有几分得意。
这斟茶的功夫,还是在道观里被师父一手调、教出来的。
黎扶景将茶送至嘴边,眉头一皱,“凉的?”
“啊……抱歉,我不知在哪煮水。”
他眸中金光微动,顿了顿,还是凉茶入了口。
青瑗忽然就觉得,平西王选她做侍女,不仅不能享福,还有点……遭罪。
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听到那人沉沉的声音又响起:“记住,离她远点。”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她立即会意,这个“她”是指雪夫人。
青瑗不解,他疏远雪夫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旁人亲近也要阻拦?
阿史从雪赠她糕点,赠她药膏,还不因做了侍女而轻怠她,这般心思剔透的女子,虽是异族,怎么就不值得亲近呢?
而平西王呢,娶了人家,冷落她不算,还要旁人也疏远了她,这不是欺负人么?
她不禁想起那个仆妇的女儿,平西王势大,阿史从雪在王府这般苦凉处境,竟连和离也没法。
“怎么?”
“青瑗有一事不明。”
他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王爷既娶了她,为何又如此冷落于她。我见她身体一天清减过一天,心感不忍。”
“依你之见,本王当如何?”
青瑗唇线拉成了一道冷冽的弦,眼帘低垂片刻,复又抬起,眸光坚定:“至少不应糟蹋她心意,让侍女也要跟着您一起冷落她。”
“你年岁几何?”黎扶景突然问道。
“十八。”青瑗虽不知他因何发问,还是不情不愿地答道。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一汪金泉,平静无波,而他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大昌国女子十八而及笄,青云观养大的道姑,都同你一般天真?”
“天真?”她倏然抬眸,心尖被这个词一刺。
并没有多痛,却令她联想到前世一些往事。那时候她与师姐师弟逃命途中,却因为这份“天真”,多吃了很多苦。
黎扶景摇摇头,淡淡说了句,“难怪求到本王头上。”
青瑗微愕,她想让他说明白些,可他已垂首去批复公文,似不愿再施舍一词。
“哗啦啦——”
夜已深了,窗外,这雨竟又落下。
夜雨风急,青瑗走到窗边,去关紧了,然后回过身,打着哈欠回到在黎扶景身边。
“你,会研墨?”
“嗯。”
“过来研墨。”
“是。”青瑗走到黎扶景的身边,挽袖提腕,为他研朱红的墨。她稍一抬眼,不经意间,就看见那文疏上,“鄢州恐有水患”几个字。
她呼吸一滞,正想再瞧,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将这文疏合上,放在了左手高的那摞文疏上面。
黎扶景食指轻扣砚台,青瑗会意,忙躬身研墨,眼神不再乱瞟。
只是那几个字,在她心中,如何都挥之不去,令她心中惊疑不定,睡意都驱散了。
两人一坐一站,一个疑虑未消,一个雾里看花,却在这个秋夜,阁楼的暖光里,一站一坐,拓在轩窗上的影子融为一片。
谢谢大家,感谢每一个点进来看的读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侍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