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活该

烛火燃尽,室内漆黑一片,拔步床上躺着的人睡的并不安稳,衾被堪堪搭在腰上,一角露出男人精瘦的腰身,腰线舒展优美。

昭成猫着腰在几案上将灯花挑尽,室内只留了这一盏烛台,昏黄光照亮一小片天地。

昭成望去,床上的男人额头出了些细碎的薄汗。

他一向敏锐,昭成这般动静,他都没醒了,昭成心里惊讶,这般失了警惕,不像是他了。

昭成轻呼唤:“王爷……王爷。”

徐胥野皱了皱眉,慢悠悠转醒,骨节分明的大掌摸了摸额上汗渍,他手掌心满是薄茧,半凉的掌心与薄茧摩擦肌肤的不适感让他立即清醒起来。

昭成小声询问:“王爷可是又做那个梦了?”

每次梦魇,警惕性大大降低,就连从梦魇中清醒,都需要好久。因为这个习惯的缘故,赶上激烈的战事,王爷几乎是整宿整宿的熬着。

“您好久不做那个梦了,”昭成从几案上倒了一杯热茶奉到徐胥野手边,“王爷喝茶暖暖身子,若是不睡了,卑职去叫任成来述职,卫尉大人前脚走,任成哥就回来了。”

昭成并不知晓,那梦境里到底是什么境况,能让他一向觉得无所不能的王爷伤神至此。只想着转了话题,让王爷尽快从这种情绪中脱离。

徐胥野看着茶杯里的茶渣悬浮不止,伸手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热茶迅速暖了胃,慢慢,连带着整个四肢也转暖。

他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先出去,现在谁也不见。”

昭成应声,最后瞧了一眼,烛火光跳跃不止,映得人脸也飘忽起来,他慢慢将门关上。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今年春雨不止,昭示的不知喜忧。

徐胥野的确好久不做这个梦了,他着一身单薄寝衣,又仰面躺下,热茶仅仅带来了短暂的安慰,没了衾被的热度,浑身的热度消散不少,茶杯还被他捏在手里,他五指一松,茶杯滚落而下。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桃花眼一阖一开,盯着拔步床架子上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手帕。那些血渍终究是没有洗净,他担心弄坏了梨花刺绣,不敢太过用力搓洗,也就任它去了,左右不过,也是给它原本主人用了。

那些梦境……不过是幼时那些破事……

他梦到自己亲娘在男人面前熟练的解下腰封,床帐晃动,他就在窗外冷眼看着这一切,第二日,又粉饰太平将男人送走,恢复了那副清高模样,拨弄手里的琵琶。

就连他亲爹都被他亲娘骗了,什么卖艺不卖身,她骗了所有人,却从不避讳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总愿意为她寻各种开脱的理由,却又一一被她打破。

“那么爽,为什么不?小崽子你要是再坏老娘的好事,我就把你扔出去……”

徐胥野不愿意再想下去,过于清晰的细节,只让他作呕。

他又梦到六岁回宫……他忍不住轻笑起来,笑声在这黑夜,像鬼魅一样萦绕随性。

皇宫是个吃人的饕餮,吃人不吐骨,喝血不剩渣滓,他在这里,学会了被杀和杀人,若不杀人,只能被杀。那些惨死在他手里的魂,日日夜半随他来往,怕到极致也就不怕,杀到极致,连鬼魂都不愿意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是泥土里的泥鳅,本也就打算烂下去,后来发现,自己似乎是条蛟龙,但为什么明明是蛟龙,却始终离不开淤泥。

徐胥野抬起手,将梨花帕子纳入怀里,衾被被他重新拉到身上,若是没有这个小丫头,他怕是早就彻底烂了……

原来是,云丞相家的女儿……那定然,幼时美满。

那就好,那就好。

……

清晨雨歇,迎春花被骤雨打落不少,形单影只的花瓣落到地面,黄盈盈一片,反倒显得团簇起来,湿润的地面泛出歇泥土的松腥。

云雾初卷了帘,探头去瞧院里的迎春花,掩唇笑了。

昨夜一见,才真的有了重生的实感。

真好,他还是那般意气风发,行事起来不用顾及任何人。

燕泥也跟着笑了,端了碟枣泥酥,道:“一会儿就要去老夫人院里,姑娘多吃些填填肚子,到那边总是吃不饱的。”

云雾初从碗碟上捻了一块,咬了一大口,餮足的眯了眯眼,金丝小枣肉极甜,在她唇齿间留香,这股子甜一直流进心里。

燕泥在旁边瞧着新奇,“姑娘之前总是嫌弃这枣泥酥有些甜,今个儿看着倒是合胃口。”

云雾初又拿了一块就要往燕泥嘴里塞,她道:“不若燕泥自己尝尝。”

燕泥躲闪不及,一边嚼一边道:“姑娘从昨个儿回来,心情就好,自然是尝什么都好了。”

云雾初也不狡辩,“你自然知道,何故打趣我。”

她看了看日头,用帕子细细的将手指擦干净,莹润的指尖沾了枣泥,似乎也沾了些香甜,云雾初突然想到,擦净自己脸颊的那个帕子,她有些懊恼,当时该讨回来,说洗净了再送回去,这样就有了缘头可以多见他。

穿堂风突然而来,帘子瞬间被吹落,日头和煦的光霎那间被尽然挡住,云雾初眼前一黑,也就只这一瞬,她脑子“嗡”的一响,眼前又是那阴黑的殿宇,她日夜高烧不止,听得人通报,“雍勤王已下葬。”

她冷不丁的瑟缩,浑身发冷,一瞬而过的画面,她却缓了好久,指甲深深的刺进肉里,钝痛慢慢泛开。

云雾初从未如此清明过,这辈子,他此时无事,不代表今后无事。与前世一般的轨道,她绝对不能再让他走下去。

她要他活下去,活下去好好看遍明月山川,旭日百海,她要护好他,最起码,她不能让他走在自己前头了。

中宫皇后,她定是不能再做,若能成为他的枕边人,不仅可了自己夙愿,还可时时处处带着前世记忆帮他谋划一些。

思及此,云雾初才慢慢平静下来,上辈子太后虽为他指婚,但终究没能成婚,雍勤王妃的位子是一直空缺的。

她心里不禁微颤,他若能喜欢自己,那真是极好的。

那他可能喜欢自己吗?一直都并未听说他心悦哪位姑娘,上辈子身份有别,有了这般心思,实在是没办法宣之于口,但这辈子不一样,她要好生试试。

上辈子郁郁而终,因爱他却不能言说,这辈子,定是要说明的。

她做好这辈子的打算,亲自动手重新挑起帘子,让那阳光再次洒进屋子,待那片黑暗全然消散,她才跨过门槛,朝着祖母所在的宜安堂走去。

“姑娘,雍勤王昨日那一下子,着实瘆人了,虽然他救了您,您还是要掂量一下,始终不是良配啊。”燕泥跟在云雾初身后,对于昨日之事耿耿于怀,忍了忍,还是开口道:“而且小公子昨夜还顶撞了雍勤王,奴婢怕……”

云雾初没由着她说完,就忍不住为那人辩解,她迈着步子,从廊下走过,“武将皆是如此,他不这样雷霆手段,如何自保。再说,那人定然也是该死。”

“可也实在是太吓人了。”

“大梁的江山,就是靠着这一幕幕吓人的杀伐守住的。我们觉得害怕,他们也会觉得害怕。若没有他们,刀剑下掉了脑袋的就是我们。”

燕泥怔住,喃喃:“姑娘,您和之前不一样了。您之前是最怕这些的,”

云雾初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她缓声说着:“那时,什么也不懂。”

她那时年纪小,对于雍勤王这般的名号,也是有些怕的,当时却也没有尽然信了那些传闻,毕竟,这般白玉桃花的男子,该是剔透不染尘杂的。

忽然,丫鬟匆匆的过来,朝她行礼,“小姐,大老爷请您过去。”

云雾初压抑好情绪,问道:“祖母还等着请安,父亲有说什么时候过去吗?”

“老爷说请您立即过去,老太太那里,稍后再去。”

云雾初了然,指了身后紧跟着的丫头先去老太太那边禀报一声,仅仅让燕泥跟着她去丞相云凌那边,大概是昨夜之事,父亲知晓了吧。

她询问传话的丫鬟,“五少爷可在父亲房里?”

云雾顷,在云家行五,除嫡姐云雾初外,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皆是二房家里的。

“是,五少爷去了一刻钟了。”

云雾初心里明了,脚步越来越快,本是她的事,总不能让雾顷帮她顶了罪。

还未踏进书房,就听到熙攘的吵闹声,云雾初顿了顿脚步,未等通报,伸臂径直推开了门。

“爹,是女儿让顷哥儿帮我……”

开门看清里面的情形,云雾初直接止了还未说完的话,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的问:“爹,顷哥儿这是要撕你的画?”

云凌看着站在对面,仰着浓眉,咧着小嘴,哼哧哼哧威胁他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云雾顷不接这茬,眼睛一闭,喊了出来,“爹,你什么意思,守城门的官儿,这样还不如不给我找,我在家纨绔就好了。”

他说着,手一抖,那画卷就撕了一小角,云凌目眦尽裂,怒喝道:“你!给我放手,那是辛老先生的画,快放手!”

这边鸡飞狗跳,云雾初却一头雾水,“爹,那您唤我?”

“小崽子最听你的,让他消停会儿。”

云雾初侧了身,微微皱眉,“雾顷,爹最宝贝辛老的画作了,放下吧。”

云雾顷砸了砸嘴,手指蜷曲,不自觉的将画卷拿的小心些,“爹,你就知道拿姐压我。”

云雾初还在盯着他看,眼神示意他放下画卷,云雾顷无得施展,悻悻放下,对着云凌,嚎了一嗓子,“爹,你耍赖,不是说好了,咱们父子俩的事不让娘和姐参与。”

他说完,“蹭”的一下窜到门外,并且十分大劲地“哐”的一声关上门,来表达不满。

云凌不肯放过他,又把门打开,朝着云雾顷离开的身影道:“活该,谁叫你这么怕初姐儿。”

云雾顷本来都跑到廊子尽头了,听到这句话,又跑回来,“爹,那是喜欢,不是怕。我跟你说,我找我娘说去了。”

云凌胸膛起伏,指着他的背影,对着云雾初,用不成器的口吻说,“都多大了,还找娘。”

云雾初乐了,“他知道,您怕娘啊。”

“我哪是太喜欢了,不愿意计较罢了。”

云雾初给云凌倒了一杯茶,满眼笑意,“爹娘感情好,我和顷儿高兴。”

云凌坐在靠背椅上,接过云雾初的茶,只拿在手里,才慢慢正色起来,“昨夜的事,我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多,女儿可要告诉老父亲?”

果然,这才是唤她过来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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