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鸿是忍着恶心说出这句话的,她向来依靠自己,即便有需要被人配合的,也都是使用武力、药物等威胁方式。
如今日一般“甜言蜜语”却也是头一遭。
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但面上,孤阁辅她依旧一副脸色些许回暖、眸色倦怠的样子。
萧承砚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将顾惊鸿同小时候的顾惊重合了。
她顶着两个小发包,小嘴一张一合的,她的语言并不是非常纯正的大雍的话,磕磕绊绊,嘴说的仿佛是——哥哥,阿宁怕苦,阿宁不想吃药,阿宁想吃糖。
便是这一下故意为之的娇气,萧承砚都一瞬间没回过生来,偏生顾惊鸿还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躺下继续睡觉。
萧四皇子从小到大真的从来没有如此……拿一个人没有办法过。
她竟打发他一个王爷去做这样耗费时间的事。
奇怪的是,他那引以为傲的理智,他那多年养成的王爷习性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最终他只是低沉着嗓音,似带着些哄的味道:“好好,本王亲去,阿鸿好好休息。”
萧承砚替她掖好被角,又叫来几人守着房间,亲自拿着药去找店家。
房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渐远。
几乎同时,榻上本该沉沉睡去的顾惊鸿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眼底一片清明冷澈,哪还有半分病弱与迷糊。
她无声坐起,侧耳倾听门外动静。
确定安全之后,推开客栈的窗户,脚尖一点,一个跟头翻了下去。
顾惊鸿太了解权作阁了,只是在楼下稍微逛了一会儿,便引出了陆风,去了另一条街巷的后头。
街巷无人,走到一般,顾惊鸿倏然回首。
她看着眼前之人,唇角一勾:“陆掌记,跟了一路,不知找我何事?”
陆风一愣,倒不是因为顾惊鸿敏感地发现了她身后跟着个人,而是惊讶于顾惊鸿竟认得他。
他不过是一个权作阁的司察,前不久才升任为掌记,可见顾阁辅虽然人不在上京,对信息的掌控倒确实有一手,不愧为潜渊阁的桩目阁辅。
他很快敛目遮住眸中慌乱,只淡淡回道:“顾阁辅。”
顾惊鸿的反映更为平淡:“陆掌记有话请讲。”
陆风双手揣在袖中,又往前走了几步:“无甚大事,只是谢阁辅邀请顾阁辅回酌月楼一叙。”
“你说何人?”
陆风有一瞬间的迟疑——听说谢阁辅亦是失踪日久,难不成他们二人倒是在一处?可是不对,陆风跟了顾惊鸿有一段时日了,并未见到谢阁辅的身影,况且两人离开酌月楼之前不是针尖对麦芒了么?
于是他又笃定:“陆风乃是权作阁掌记,听的自然是谢阁辅的话。”
顾惊鸿忽然“哈哈”笑了出来,声若银铃,却叫人脊背生寒。
“听谢阁辅的话?怕是陆掌记想要顶替谢阁辅才是真吧!”
话音刚落,顾惊鸿眼前便闪现了陆风成爪的五指,直朝她纤细的脖颈袭来。
她侧身,堪堪避开。
两人瞬间在不算宽敞的巷子内交上手。
顾惊鸿虽是阁辅,但到底是女子,且陆风出身权作阁,专事暗杀,所为术业有专攻,到底还是跟陆风打了个平手。
不行,她得速战速决。
陆风掌风逐渐凌厉,似逼得顾惊鸿难以招架、气血翻涌。
“砰!”一记重掌拍在她肩头,顾惊鸿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直至墙边,嘴角溢出一缕鲜红。
陆风眼中闪过得意之色,一步欺近,冰冷的手指卡住她脆弱的咽喉。
尚未收力,陆风忽然听到顾惊鸿腕间似有什么细微的声音响动,而后颈间掠过一丝凉意。
那感觉极细,极快,像冬雪落在眉梢。
他下意识垂眸,只见顾惊鸿空手一晃,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银丝便颤上了他的脖颈,凉意瞬间袭上了他脑门。
“陆掌记,”顾惊鸿道,“潜渊阁的规矩,任何对阁辅‘动手’的指令都需由阁主亲自下,您是不懂吗?”
陆风道垂眸看了看从顾惊鸿两手之间发出了细丝,心知自己已无退路,索性生了血性。
“顾惊鸿!我知你手段了得,不费吹灰之力便顶替了秦进的位置!但此番你命数已尽,阁主亲令,你不会活得太久的!”
“哦?亲令?什么样的亲令?是让你这新上任的掌记来亲自处理我?阁主几时这般看得起你,又这般看不起我了?还是说,这‘亲令’……其实另有所指?比如,清洗?”
陆风瞳孔骤缩,虽极力掩饰,但那瞬间的震惊与恐惧并未逃过顾惊鸿的眼睛。
顾惊鸿笑了,带着一种怜悯:“陆掌记,你看,你拼死效忠,得到的不过是一道含糊其辞、甚至可能将你也一并清除的指令。而我,虽然‘命数已尽’,但现在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好像是我。”
她微微收紧银丝,一丝血线从陆风颈间渗出。
“嘘……”她示意他噤声,“不要让自己死得太没有脸面……陆掌记。”
“扑通”一声,一个高大的身躯猝然到底。
顾惊鸿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自己嘴角,又擦了擦自己的双手,和那根坚韧无比的细丝,四顾无人,便脚尖一点,朝着来时路飞身回去。
刚离开没多久,长风便到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几乎毫发无伤,但确实倒地不起的陆风。
长风靠近一些,仔细检查了陆风的身体,最后,在他脖子上见到了一条极深的致命伤。
而这道伤疤,似乎在长风查看之后才有鲜血默默流出,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
顾惊鸿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翻回窗内,迅速脱下外衣放好,躺回床上,调整呼吸,仿佛从未离开过。
几乎同时,门被轻声推开,天光泻入,勾勒出萧承砚颀长高大的身形,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可他的声音确是低沉温柔的,像怕惊扰了一场好梦:“阿鸿,吃药了。”
顾惊鸿眼睫轻颤,似被唤醒,缓缓睁开迷蒙的眼。
萧承砚已坐在床沿,极为自然地将她揽起,让她虚软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用身体为她做支撑。
他从一只玉瓷盒里,拈起一颗珍珠般大小的丸药。
药丸呈褐色,通体圆润,外面裹着一层厚厚晶莹的琥珀色糖衣,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隐隐还有一丝清雅的甜香散发出来。
“用桂花蜜裹的糖衣,好入口些,也会更香一些。”他低声说着,温软的气息轻轻浅浅扑在顾惊鸿而后,让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顾惊鸿就着他的手,微微张口,将药丸含了进去。
糖衣入口即化,清甜的蜂蜜滋味与馥郁的桂花香瞬间在舌尖蔓延开,巧妙地掩盖了内里药材那一点苦涩。
她正想顺势说一句“好甜”,却见萧承砚的指尖在她唇瓣蹭了一下,又下意识在他唇边一抹,然后颇为正经道:“嗯……”
顾惊鸿:“……”
萧承砚垂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糖衣是用今春新酿的枇杷桂花蜜裹的,说是最是润肺去燥……可还甜?”
顾惊鸿压下心头那瞬间的异样,抬起依旧带着倦意的眼:“甜……谢谢王爷费心。”
不知为何,萧承砚总觉得方才的阿鸿可比眼下的阿鸿甜多了,难不成是错觉。
他缓缓低下头,封住那一抹甜蜜,双手似乎也不收控制地想要松开。
便是在此时——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而后是长风的声音:“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萧承砚眸中忽有杀意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了清冷。
“阿鸿,你先休息。”
顾惊鸿心中憋笑,面上却乖乖地点头:“正好吃了药,惊鸿还想再睡一会儿。”
萧承砚推门而出,长风跟着他,两人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萧承砚负手而立,“跪下。”
长风一愣,但还是下意识跪下。心念电转间,他忽然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子,一定是方才冲撞了王爷的什么“好事”。
而萧承砚似无视长风一般,冰冷道:“说。”
“属下奉王爷命,跟踪那郎中,他回医馆后并无异动。但……在返回途中,于城西暗巷发现了权作阁掌记,陆风,人已经死了。”
萧承砚脸色没有变化:“死因?”
“颈间一道极细、极深的勒痕,切口平滑,几乎无血渗出。是……一击毙命。”长风描述时,自己也带着一丝忌惮,“手法极为专业老辣,属下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伤口,不像刀剑,倒像是被……某种极坚韧的细线勒毙。”
萧承砚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光亮,但瞬间又归于平静的深潭。
他沉默了片刻,“‘冰蚕弦’……”
长风一怔:“王爷您说什么?”
“没什么。”萧承砚重新垂下眼眸,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神只是错觉,“一种传闻中的杀人利器,非绝顶高手不能驾驭。此事我知道了,下去吧,尸体处理干净。那个郎中,也处理了。”
“是。”
长风依旧跪着,没有王爷的允许,他不敢起来。
直到听到萧承砚说:“起来。”
长风这才起来朝门外走去。
书房内只剩下萧承砚一人。
他的目光投向某个位置,恰好是顾惊鸿房间的方向。
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午后那苍白柔弱、蹙眉不肯喝药的模样。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有关切,亦有疑惑,片刻后,都归于微微泛起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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