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微跳下马车,紧随萧云湛、裴凛身后,往胥门水关附近的巷子快步走去。
昨夜一场暴雨,将脚下的石板路冲刷得格外干净。
她本就因不确定是否还有掺了寒食散的固本酒流出而心焦。
今晨周文彬的一声“又出人命了。”
更是让她感到耳中仿若钟鸣。
“裴大人、殿下!”
因为萧云湛腿长,一步快赶上周文彬两步了,走的又快。
周文彬只得一路小跑着,在前面引路。
“陈仵作应该已经在验尸了,就在前面廊下。”
裴知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巷尾廊下铺着一块粗麻布,布上躺着个少女。
陈仵作正蹲在旁边,手上带着他的麻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开少女的衣袖,查验肌肤上的痕迹。
几个衙役分守在巷子口和廊外,神色肃穆地警戒着,不让闲杂人靠近。
这少女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她的头发散乱。
想来陈仵作已经稍作整理,但仍有几缕湿发黏在青白的皮肤上。
更扎眼的是,少女手腕和脚踝处还有清晰可见的几道深色勒痕,像是被粗绳之类的东西紧紧捆过。
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还有不少青紫交加的挫伤。
“陈仵作,她……是否是因寒食散中毒而死?”裴知微问道
陈仵作抬起头一看是裴知微,便道:“回裴娘子,方才我用银针试过她喉咙,银针没变色,暂时没验出寒食散或是其他毒物的迹象。”
他说着,伸手轻轻拂开少女颈间的湿发,露出青紫色的印记。
“你看这里,还有她身上这些挫伤、勒痕,都不像是中毒后的反应,倒更像是遭人虐杀而亡。”
“虐杀?具体是什么情况?死亡时辰和死因能初步断定吗?”
“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身子尚软,推算死亡时辰该有三个多时辰,不到四个时辰。
往后倒推,正是昨夜后半夜雨势最急的时候断的气。
身上除了勒痕,还有不少钝器击打伤,手腕脚踝的勒痕深得嵌进皮肉,看样子生前遭过不少暴力虐辱。
除此之外,口鼻处有少量泥沙,初验应是溺水而亡。
但具体还得把人抬回衙门,剖验内脏、查骨相才能确认,倒时我再详细填写验尸格目交于周大人。”
裴知微仔细观察着少女,扫过她半敞的衣襟时,忽然停住了。
少女的领口处,沾着一片芦苇叶。
她望向水面,巷子深处的水流正缓缓淌着。
一个念头忽然在她脑海里冒出来,她对旁边的衙役道:“麻烦去附近的粮铺或是农户家讨些干麸皮来,越多越好,要那种干燥的细麸皮。”
“麸皮?”周文彬愣了一下,满脸疑惑地挠了挠头。
“裴娘子,这时候讨麸皮……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与验尸有关?”
裴知微没立刻解释,只是蹲下身,蘸了点水关边的河水,凑到鼻子前轻轻闻了闻。
水里只有河泥的腥气,没有半点异味,倒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脑子里浮现出苏州城舆图上标注的水路分布。
萧云湛一直在她身旁,自始至终没说话,此刻眼里已多了几分清亮。
轻飘的东西最能随水流而动,麸皮既轻,颜色又显眼,确实是测水流方向和速度的好物件。
没等多久,那衙役就扛着一袋麸皮跑了回来。
裴知微接过袋子,问那衙役:“尸体最初是在哪里发现的?”
衙役往前跑到三丈开外站定,“就是在这,今早天刚亮,有个挑水的老汉发现的,当即就报了官。”
裴知微来到比衙役还要再远一丈的位置,抓起麸皮,往水里撒得极匀。
只见那些麸皮落在水面上后,并未随波乱飘,反而顺着一个稳定的方向缓缓移动,速度不算快,却始终朝着苏州城内部的方向漂去。
她盯着麸皮的流向看了半晌,心里渐渐有了数。
“我得去水关那边看看情况。”
萧云湛立刻接话:“我随你一起。”
胥门水关在苏州城西南角,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砌闸门。
青灰色的石墙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石缝里还嵌着些枯黄的芦苇秆。
水关中间架着一道粗铁条做的栅栏,原本该是紧密排列的,用来阻拦河中的杂物,也防止船只未经查验就乱闯。
可此刻那栅栏却歪歪斜斜的,有一截铁条断了,一端垂在水里,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靠近西侧的位置,还因此漏出一道缝隙,水流从缝隙里涌进来,周围已经积了不少水草和断木。
栅栏离岸边还有段距离,裴知微正琢磨着该如何落脚量缝隙宽度。
萧云湛:“是要量那道缝隙的宽度?我帮你。”
裴知微从随身的锦布包里掏出一卷皮绳。
这是她自己做的,上面用朱砂标了尺寸,又结实又趁手。
萧云湛对着歪斜的栅栏抬了抬下巴:“你抓着皮绳一端,我抓另一端,咱们顺着墙根过去,脚背勾住栅栏的横杆,省得蹚水。”
裴知微表示赞同,“那我先过去。”
话音落,她脚尖轻点,身形如飞絮般稳稳落在栅栏顶端。
那栅栏不过手臂粗细,她站在上面竟纹丝未动,连铁条都没晃一下。
萧云湛见了,先是耳尖漫上一层薄红,随即俊脸也染了浅绯,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跟着脚尖发力,借着墙身轻轻一蹬,飞身跃至栅栏旁,又一个燕子翻身,脚背稳稳勾住栅栏横杆。
动作虽利落,却比裴知微多了几分刻意的稳妥。
裴知微将皮绳的一端抛给他,两人一人拽着一端,将皮绳绷直,正好对着那道断铁条漏出的缝隙。
她看了皮绳上的刻度,轻声道:“两尺宽。”
两人对看一眼又各自借力,轻巧地跳回岸边。
收起皮绳时,裴知微心里的推断更明确了——这具尸体,应该是从城外顺着水流冲进来的。
她刚要跟萧云湛细说自己的想法,一抬眼就看到他红了脸,嘴里的话便换了。
“殿下,你的脸怎么红了?”
以他的功夫,就算在栅栏上往返百次,也该不费吹灰之力才对啊。
萧云湛像是被戳中了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虽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想叹——人比人,气死人啊。丢人啊!”
裴知微眨了眨眼,满心疑惑:“这跟丢人有什么关系?”
萧云湛却不肯多说了,“没事!先回去跟裴大人他们说栅栏的情况吧。”
说着,他迈开长腿,快步走在了前面,这下就连脖子根也跟着红了起来。
两人回到廊下时,裴凛开门见山问:“有什么发现?”
“尸体应该是昨夜暴雨时,从城外冲进城内的。”裴知微直接说出结论。
“从城外冲进来的?”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顾伯珩忽然开口。
“裴娘子怎么能如此肯定?万一是城里有人害了她,再将尸体抛进水里,顺着水流漂到这儿的呢?”
裴知微没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周文彬。
“周大人,昨夜你让人挨家挨户通知收回固本酒,是不是一整夜都在忙?”
周文彬连忙点头,“是啊裴娘子!自昨日与二位分开后,我当即让人分头去通知各坊里长、坊正。
随后里长、坊正再带着官差上街,挨家挨户敲门,嘱咐大家别喝固本酒,有存货的赶紧交上来。
昨夜街上到处都是官差,连最偏僻的小巷子都去了,一直忙到天亮,没敢歇过半刻。”
裴知微听完,心里的推断又多了层支撑,刚要开口,萧云湛却先一步接过话头。
“昨夜街上到处都是官差和里正,虽说夜里光线暗,看不清河里的动静,但众人都提着心,生怕漏了哪家没通知到,但凡街上有行人,都会多留意几分。
别说有人拖着尸体去投水,就算是形迹可疑的人,也定会被官差或里正拦下盘问,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抛尸。”
裴知微顺着他的话,指着方才撒麸皮的水面补充道:
“方才撒的麸皮,全是往城里的方向漂。
陈仵作说,死者的死亡时辰在昨夜子初前后,若尸体是在城里被抛入水中,按水流方向,该顺着河水往城外漂才对。
可这具尸体却在此处被发现,显然是从城外顺着水流冲进来的。
而且我与殿下去查过水关,栅栏被暴雨冲来的浮木撞断了,漏出一道两尺宽的缝隙。
这少女身形纤细,完全能从那道缝隙里被水流带进来。”
她顿了顿,又指了指少女领口的芦苇叶。
“除此之外,她领口沾着的芦苇叶,城里没有,反倒城外的芦苇荡里随处可见。
想来是尸体在城外水中沾到的。”
顾伯珩听完,缓缓点了点头,没再反驳,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这一案未平一案又起,不对,是两案未平,又起新案。
也不知道是这苏州城冲撞了哪位神仙,还是他自己个儿流年不利。
“你们过来看。”一直蹲在尸体旁的裴凛忽然唤道。
众人连忙围上去,只见裴凛正小心地撩起少女的裤脚,露出她的右脚腕。
那上面赫然有一大块深褐色的胎记。
“爹,这个胎记怎么了?”
裴凛盯着那个胎记,“周大人先前送来的补充卷宗里,记着几个失踪少女的信息,其中有个叫林阿翠的姑娘,今年正好十五岁。
她的家人特意提过,林阿翠的右脚腕处有一块深褐色胎记,位置形状都与这个一模一样。
按照卷宗记载,林阿翠是半个月前失踪的,家人说她是被一个自称“城外绣坊招工”的人骗走的,此后便没了任何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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