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牢中的出刑日,就是处决死刑犯人的日子。
女牢里被拉出去的是一个谋杀亲夫的女子。我和她聊过天,她说她丈夫常常殴打她,她便趁着他熟睡用杀猪刀将他杀了。婆家说她定是有了奸情,送来官府拷问,她被打的遍体鳞伤也没有口供的。我曾问她后不后悔,她说,不后悔,这一生,总有杀猪刀下手那一刻的快意就够了。我被她说“快意”时的表情惊骇。
男牢房里也是几个杀人犯,有因为和邻居争吵失手杀了邻居的,还有强盗抢劫杀人的。虽然我知道名单里没有自己,但是还是害怕。偷着扒在窗口往外看,生怕他们忽然想起来,把我也带上。
等人都被拉走了,也到了中午,文大姐的小女儿来了。我从没看见过文大姐这么温柔和善的时刻,她同小女儿说话的时刻竟然真的像个母亲。她给女儿找了婆家,要早早嫁出去,小女儿年纪只有十四,不愿意离开妈妈,跑来求妈妈不嫁。文大姐说,“你那个父亲,烂赌成性,这几次我侥幸弄了钱替他还了债,以后难免他不再欠钱,你早点嫁出去,不要在这个家了,要不他还是会把你卖了。”
文大姐送走了小女儿就又变成了狠心歹毒的狱司,又去巡视监牢,看看哪个囚犯有油水可榨。此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我虽然有一个独立的有窗的屋子,屋内还是早早就阴暗了下来,也没有灯,我默默的昏昏欲睡。
忽然牢房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我惊愕的看见牢房里闯进来了一批手持长枪的银甲武士,错以为自己在做梦。文大姐比我还惊愕,她看了几十年监牢,还没有见过哪个这么没有王法,敢闯监牢的。
文大姐带着几个胖胖的女司狱出来阻拦闻讯。领头的银甲武士问道,“你就是这里的监长文花妞?”文大姐昂首说,“就是我。你们是哪里来的?拿不出上头的指令是不许进来的,我已经报告上头长官了。你们等着吧。”
我把脸贴在窗上木栅栏前看,外头那银甲武士端起长枪,狠狠刺进文大姐的胸腔,我离着这么远吓得惊叫一声往后倒退摔倒,那鲜血四溅。武士的银甲沾血,满目狰狞,更多的血从文大姐的胸腔内咕咕喷涌,另一个银甲武士上前一刀,割下了文大姐的头颅,采着她的头发把头颅系在自己的腰上。
其他的女司狱见状吓得乱跑,银甲武士们大开杀戒,像捉老母鸡一样将几个司狱统统捉住,留一个问了几句话,然后全部杀死。一会儿的工夫,女牢里已经遍地鲜血,银甲武士径直闯进了我的牢房。
我以为他们也要杀我,吓得抖衣战栗,慌慌张要藏到床下,银甲武士们已经劈开牢房闯进来,将我从床下拉出来,问了几次,我才说出来我就是巫蛊案的王璎珞。他们却并不杀我,拖着我往外走。
到了牢门口,看守牢房的护卫军已经到了。朝廷军队都是灰色的铠甲,与这边的银色铠甲颜色对比鲜明,朝廷卫军还想询问这批人的来历,为何如此大胆明目张胆的劫牢,这边的银甲武士们却不说话,而是直接开战。
我吓得腿脚发软,刀剑在自己身边冷飕飕银闪闪的划过,鲜血喷流,一会儿的工夫就死了好些个人。朝廷卫军抵挡不住,银甲武士们夹着我冲了出去。朝廷的监狱护卫军在后面喊,“也不用我们追,你们出去也跑不了,我们去调大队人马了。太平天下,劫牢反狱可是行得通么?”
到了外面,明月晴朗,街上停着一台小轿。这些银甲武士们并不慌张,从容的将我放下来请我进轿子。轿夫抬轿,步履如飞,顺着街道前行,银甲武士们护卫在侧。轿子拐出监牢门前小街,竟然全然没有偷偷摸摸的意思,直接走上了御街官道。
我撩开轿子帘往外看,不由更加惊骇,只见大道之上全都是同样着装的银甲武士,他们一排排一列列,把手住御街的两侧和重要路口,银色铠甲与月亮的银光交相呼应,如天上的天神一般,威风凛凛。怪不得劫牢的银甲武士们并不惊慌,因为外面也全是他们的人。
灰色铠甲的朝廷军队不知道从哪里冲了上来,但是似乎也没有打,就稀里哗啦的又散了,仿佛只是为了摆摆架势,远处的地方打斗声音很大,不仅有人声,还有马嘶。我们的小轿子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一路轻盈,直接抬进了东宫。
东宫灯火辉煌。宫门,宫内,甚至宫墙上,都有银甲武士守卫。他们将我送到东宫角门的一处空房,几个衣服华贵的老妈子将我带进去,暂且安置。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击昏魂飞魄散,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沾满了血迹,不知道是哪一个死者的。幸亏我不是那种胆小的人,等银甲武士们都撤走,一切恢复了平静,我缓了缓神儿,想一想前前后后的事情,渐渐明白了,两个字进入了我的脑海——政变。我心下更加惊骇了。
我到了这个角楼空房没有多久,太子妃殷蓉儿来了。她的脸色苍白,似乎比我还慌张,进来就问我,“太子到底去做什么了?”看她这么惊慌,我反而笑了,到底她才是他的妻室,富贵生死,都是一体,我本来就是从死囚牢里出来的人,鬼门关走上一遭了,我怕什么?
我笑道,“太子去做什么,难道不告诉太子妃?倒问我起来,我一个囚犯,知道什么?”我还是真不知道呢。
殷蓉儿顾不得仪态,指着我的脸骂道,“贱人,就是你们教唆太子胡作非为,若太子有半点差池,我一定杀了你。”我故意整整凌乱不堪的衣服,笑道,“太子有差池,恐怕太子妃也跑不了吧。”我把太子妃气的浑身乱抖,却也拿我没办法,提着她的华贵宫服,带领着一众宫女仆妇,又匆匆去了。
我虽然气了太子妃,却也没有什么高兴的。眼见月亮西斜,一个夜晚就要过去。东方渐白,那种紧张又恐怖的气氛却越来越浓。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到底在发生什么,我和太子妃一样毫无所知,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命和太子系一起,悬在弦上。
我发现这间角楼空房是个好地方,这里本来就是东宫卫士值守的所在,因此是两层,登高可以看见半个东宫和宫外很远的地方。现在可能是因为护卫队都出去控制局面,反而空置无人站岗。我穿着沾满血污的囚服登上二层,向远处眺望。西边连绵的宫阙巍峨,一间一间挨着彼此,眼前的是东宫,稍远的是皇宫。虽然看不见皇宫内部,但是那里的肃杀之气却冲上了霄汉。向宫墙外可以看见大批的银甲武士已经将皇宫团团围住,没有穿灰色铠甲的朝廷军队的踪影。
晨风尤凉,囚服单薄,但是我不愿意下去,我要在这里看。银甲武士越来越多,看似是太子已经控制了局面。忽然我发现了熟人。王圣绰。
虽然离着遥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王圣绰,因为他的红袍和冠带是一品大员专属,他的走路姿势是我再熟悉不过,还有就是跟随着他的那个家人,我更是熟悉,正是驸马府管家陈卿国。
一队银甲武士将他们围在中间,王圣绰不能在像平日迈着端庄的四方步,他走的踉踉跄跄,身边的陈卿国更是时不时被抽上一鞭子。
到了皇宫正门大司马门前,银甲武士们停住,从司马门内出来了另一队人马,也是银甲武士,只是外面又罩着红袍,手中的武器也换成了尺寸更长更雪亮的日月矛,这是太子的贴身禁卫军。禁卫军中走出一人,我倒吸一口冷气,正是太子。
或许,他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
刘旻劭出来正好截住了王圣绰。我已经捂住了嘴,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了下面要发生什么。他有多恨王圣绰,我是知道的,从很久前他发现我身上被驸马虐待的伤痕,当场发怒要提剑杀王圣绰,到朝堂上王圣绰处处和他为难。刘旻劭更多次得到密报,王圣绰是皇上意欲废太子的主要参与人。
天边鱼肚白的晨曦已经崭露出来,晦暗的光慢慢的升起,一切都看的更清晰了。大司马门前的空地,御街的尽头,两旁垂柳依依,银甲鲜明。刘旻劭一步步走到王圣绰面前,王圣绰跪倒在地,频频磕头,刘旻劭手中的剑锋挑起王圣绰的下巴,逼着他一点一点的站起来,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王圣绰一步一步的后退,刘旻劭猛然近身,长剑刺破了王圣绰的咽喉。
离得太远,我看不见鲜血喷流,只看见王圣绰轰然倒地,人未死,在地上抽搐痉挛,扭曲变形。我感到了那股濒死的痛苦。有侍卫要上前要动手补刀,被刘旻劭拦住,他亲自上前,又在王圣绰的胸前连刺了几剑,地上的人终于不动了。
陈卿国跪在旁边,自然是死路难逃,刘旻劭又刺死了陈卿国,这才擦了擦剑上的血迹。此时有人又提着什么东西来呈到刘旻劭面前。天光更亮,那些东西也看的更清除,分明是一颗颗的人头。我胆子大,但是我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头。我虽然看不清楚死者狰狞的眼目,但是却感到了整个皇城弥漫的恐怖。刘旻劭亲自过目了几颗之后,便不再看,吩咐了什么,便带了人往东宫而来。
看着刘旻劭越走越近,到了东宫门前,我已经可以清楚看见他满脸的杀气,一身的鲜血,手中剑虽然擦试过,仍旧染红,血迹斑斑,靴子地下走过去,身后留下的都是血脚印。他忽一抬头,我不知道他看见了我没有,我记忆里那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已经变成了充满血丝的黑色魔鬼之目。我被那森森杀气吓得跌坐在地。听见人声嘈杂,军靴跺地的声音,刀枪金属撞击的声音,宫门开启关闭,银甲护卫队从角门空房边过去。我的身体如同失血一般,随着步子声来去,越加空白空洞,人也仿佛变成了躯壳。这半天一夜的突变,让我无法相信,他真的这么做了吗?他杀了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