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高,城外大江之上,楼船密布,刘子宣在此处会师,四路大军,齐聚于此。入城,臧置入见主帅刘子宣,二人在军帐中密谈半晌,我抱着留君在帐外等着,直到了中午时分,里面摆饭,也没有传唤我。
我不着急,问鼎皇权的大事当前,他们当然有许多要谈,留君的事情肯定是要放在后面的。等里面的饭撤下去了,军士抱着茶壶斟茶,又送上点心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话,叫我进去。
我抱着留君进来。大帐正中,一张小桌,臧置在下手位,上手位置坐着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乌发褐目,身着不是军旅装束,而是青衫袍服,风度儒雅,姿态翩翩。看一眼就明白了姐姐为何对她的养父念念不忘,原来是这样的貌美而风度宜佳,任哪个女人都要对她侧目垂青。
我赶紧施礼。臧置对我说,“王爷公事繁忙,你莫要耽误王爷太多时间。”说完,自己起身告退,出了大帐。
刘子宣细细看我,又看孩子,看情形臧置并没有对他说明我来的原因。臧置聪明,毕竟这是王爷和养女的私情,有关风化。刘子宣看片刻,觉察出来我是找他认亲的,一脸仔细思考的样子,大概是在想他是否见过我,准确的说,是否睡过我。
我不由红了脸,还亏得我思路清晰,将事情有条有理地说了,等我说明白了,刘子宣的脸沉了下来。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等了半晌,却听见他缓缓开口,“抱过来让我看看。”我赶紧将孩子抱过去。留君长得是很可爱的,刚才在我怀里睡了半晌,现在正精神,瞪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左看右看。刘子宣看着孩子,脸上似有笑容,我的心也随着他的笑容舒展,却听见他说,“这孩子很可爱,但是不是我的孩子。”
我想起还有姐姐的信和珠花信物,于是一起拿出来,递给他,说,“王爷您看这个,是姐姐让我带给你的。”刘子宣接过去,我看见他打开信笺,双手微颤,接过珠花,指肚细细捻过的温情,然而,只片刻,这一切就消失了,他将这些都还给我,说,“这不是蓝染的笔迹,我与蓝染并没有那样的事情,你大概是刘旻骏派来专程污蔑我的吧。只有他才能干处那样的荒唐事情。”
我的心一片冰凉,是我太天真了。
刘子宣起兵讨伐刘旻骏地一大罪名就是刘旻骏奸污了他的女儿。现在我从刘旻骏处来,带着一封写了他和自己女儿私情的信,抱着一个称为是他与他女儿私生子的孩子让他来认,他怎么可能认?前时,臧置直把话说了一半,我却并没有悟出后一半。
我呆呆立着,不知该如何进退,刘子宣将孩子还给我,态度温和,“你如果缺钱,我可以重重赏你。你带着孩子走吧。”我想再说几句什么辩驳,又想不出来。大帐外步履声音,有士兵喊道,“路将军,王爷在会客…”一个声音,“我知道,莫不是臧置那家伙先到了?”挑帘子进来一个人,哈哈大笑道,“王爷,我也来了。”等来人进来,看清了大帐里的情形,略迟疑了,说当,“我还当是臧置将军在这里,既然是王爷见私人…我先退出去。”刘子宣笑道,“路将军也到了,太好了,不必出去,这女子是认亲,可惜认错了。”
等我看清来人,不由得十分惊骇,来人竟然是路秀!这家伙也叛变了吗?好,刘旻骏这个皇帝当得果然是四方信服。
路秀拦住了抱着孩子出去的我,上下打量,惊道,“王璎珞?你不是死了吗?”我急中说道,“将军认错人了,我不姓王。”路秀半信半疑,我趁机跑出去。在刘子宣大帐,路秀也不敢造次,并不能追出来的。
到帐外,迎面遇见臧置。臧置并不关心留君认亲成功没有,迎面问,“路秀到了?”周遭士兵含含糊糊,似乎不愿意直陈,我说,“路秀刚进去。”臧置立刻也进去了。
留君认亲失败。我百感交集。看来姐姐也是遇人不淑,这男人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要。想来也是,只有小门小户才在乎子嗣,帝王家从来不缺女人给他们生孩子,他们在乎的是万里江山,家国天下。我依旧回到臧置的船营,抱着留君,看江面上又来了许多船只,陆上也来了好些军兵,四路大军汇合,这应该是最后的一路军马到了。这些与我无关,又有关。我想,我应该走了。
四路大军汇集浔阳,小小的一座城撑不住这滔天兵势,整个天空都似乎被乌云压顶一般的沉重。刘子宣汇集四路军队讨论战况,臧置建议分兵攻梁山和姑熟,以牵制刘旻骏手下两员主力大将,同时由自己带兵沿水路直取建康。刘子宣犹豫不决,路秀几次出入刘子宣大帐,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刘子宣决定派自己的亲信与臧置共同攻打梁山,自己亲自带兵攻打建康。
得到军令,臧置战船上的众将领都十分不满。他们在船舱开军事会议,吵吵嚷嚷,我在外面也能听见。里面有人说,“就是路秀搞得鬼,他害怕咱们将军进攻建康,抢了头功。”有人说道,“攻打建康明明是攻坚,他们却以为是抢功。” 有人喊叫,“咱们将军最了解刘旻骏,知己知彼,分明是攻打建康的最佳人选。刘子宣虽也打过仗,但是他根本不了解刘旻骏会用哪些战术。”也有人说,“咱们去打梁山,还要派刘振之跟着,不是监视我们吗?”有人说,“只打梁山不打姑熟,姑熟支援梁山,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这些吵嚷,已经把臧置军面临的困境清晰的勾勒了出来。
里面吵嚷半晌,始终未闻臧置的声音,等各种声音落定,才听见臧置清冷的声音,“众位说的都有理,但是军令难违,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按令行事了。”大帐中沉寂了片刻,忽然有人说道,“刘子宣嫉贤妒能,又偏听偏信,不可为主。”臧置道,“闭嘴,不可胡言乱语。散了吧。”等过了半晌,将军们终于怏怏散去。我进了船舱。
臧置正扶着弦窗,望窗外滔滔江水,察觉我进来,他回头来,更比平时多了几分平静与淡定。我有许多话,比如,你真的要去打梁山么,你觉得刘子宣能不能攻下建康?但是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他没有心情答我,也因为这些其实与我无关。我说,“既然刘子宣不认孩子,我只能自己养他了。你们要打仗,我不能留在军中。我打算走了。”
臧置点头,说,“你是应该走了。你救过我,我万分感谢,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我能帮他什么?我说道,“只要能帮,我一定帮。”
臧置神色淡定,“我奶奶与妻子都在泸县,我这里有一封家书,你可否帮我带到?”我诧异问,“为何不让军士送?我孤身女子,自身难保。”臧置说道,“泸县是朝廷的辖区,我的军队无法到达。此时是用人之时,我身边亲信都各有司职,不能远行,不亲信的人,派出去,未必可靠。而你,你不是一般女子,我信你。”
我不成想自己被一个大将军如此信赖,一时生了性情,郑重道,“我一定尽力。”忽然又意识到,此时写家书,难道是此去未必生还的意思?我哀婉道,“难道这一别…”停住无语,臧置竟然懂得,一笑,“天道轮回,终将再见,生死有命,无所谓别离。”
这些话说得很好,我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天道轮回,终将再见,无所谓别离”,那些与我别离的人,无论有情的无情的,无论恩人仇人,天上人间,不过比我先走一步,或化作尘埃,或踏入轮回,漫漫宇宙,遥遥星空,无限的时间里,我们终将在某一处重逢。我于是点头,说道,“明白了。”
无所谓别离。
我的家乡在江北,早年蛮族作乱,又是与北境的边疆,从来都不安定,我不准备再回去。既然臧置托了我去泸县送家书,泸县在江南,是一个平安少兵乱可以去安身的地方,我就决定奔往泸县。我由船登陆,臧置一直护送我到了大江南岸几里外。
官道旁,一座小驿亭,我笑道,“都到这里了,不必再送了。”臧置的眼睛看向远方,那是他家乡的方向,我知道他思念家人,我说道,“想见的人,无论多久,终将会再见的。”他将眼神放回眼前,微微一笑,过来捏留君的小脸,留君现在已经和他很熟,便张开手要抱,他伸手要接,被我将孩子搂紧,说道,“我们走了,你抱他,分开了又要哭,倒不如不抱。”臧置果然没有再抱孩子,他拿出一个包裹给我。
我以为是金银,笑道,“钱财带太多反而不好,我已经有足够的干粮和零钱。”臧置摇摇头,那不是财物,我疑惑的接过来,包裹里面是坚硬之物,打开来看,是一把短刀。臧置说道,“前途艰险,给你防身。”
我略微犹豫,我持刀未必有用,与臧置四目相对,臧置的目光里充满坚定,他朝我点点头。我心下一横,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好。我点头,接过来,将短刀塞进包袱里。臧置却摇头,他走过来,将短刀从包袱里又拿出来,伸手,撩开我的外裙,我惊异,却没有后退,冰凉的短刀,连同他冰凉的手一起伸进我的衣服,刀柄被挂在了我的腰带上,他的手出来,将我裙子拉好,眼神如送别壮士。
他知我孤身女子前途凶险,但是如果派兵护送,引人注目,招来朝廷士兵,就更危险;我知他此次领兵出征,战略有误,凶多吉少,但是如果违逆军令,就真的成了孤军,四面楚歌,绝无生路。他送别我,也是送别自己。
送别当饮酒,他斟酒一杯递给我,我接杯在手,笑道,“将军当初问我为何离开皇宫,其实答案很简单,只有两个字,自由。将军此去,成败与否,我只愿君自由。”说罢,一饮而尽,不再停留,转身与留君踏上了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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