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当夜,河街发生的所有事,被呈到圣上跟前。

奏折一本本参往宫中。

“砰”了声。

奏折砸中门板。

太极宫,张忠头埋下,谦卑恭顺,只怕在帝王之怒里受到牵连。

不知在奏折上瞧见什么,燕帝怒骂:“逆子……”

张忠头愈发埋低。

旁的内侍宫女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殿外,内侍通传,说四殿下到了。

张忠觑着燕帝脸色,说道:“殿下将人押至狱中,马不停蹄便来宫中同陛下请罪,他这一颗心,是好的。”

闻言一哼,燕帝冷哼,“朕知你看李钺长大,对他心有怜意,但你也要认清,你,是朕身边的人。”

便是不许张忠为李钺说话了,张忠挤出笑:“奴才谨记陛下教诲。”

燕帝往门外轻扫,“传朕旨意,李钺禁足半月,令金甲卫聂凌炀接替他今夜之职。”

张忠一怔。

可……

可不该先听殿下解释?

“你说三年过去,他有了变化,可依朕看,没变。”燕帝阖上本奏折,丢在一旁,“依旧鲁莽。”

“殿下赤子之心。”张忠答。

燕帝斜睨他一眼。

张忠明白,若陛下不想听他说这些,早将他轰出去,早不用他了,所以张忠这才敢继续开口为李钺说话。

李钺也知燕帝不会见他,没强求,得了话便离宫回府。

今夜之事,李钺不意外,在燕帝命他灯节巡防时,便料定会有人趁此机会动手,但他没有过多阻止,甚至于,此事有他推波助澜。

不破不立。

欲擒则纵之。

将水搅浑,未必不能看清背后出手之人。

灯节前后,京中便会开始落雪。

李钺进宫时还不曾下雪,踏出宫门时,下雪了。

他脚步停住,眼眸望向漆黑空旷的深空。

眼底的黑沉沉映出洁白的雪。

他知道,此刻他该继续筹谋下去。

下一步落子何处,下下步如何前行,皆需谋划。

然他却如同醉了酒,想要重回正轨,却总是难以克制地想起乔桑雀。

为何会想到她。

为何挥之不散。

……她为何又同何舟尘在一起。

在肃州时,知她与何舟尘相商,知何舟尘帮她,他不曾多想,到今夜,重浮眼前,横亘心头。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李钺拧起眉。

朝堂中每一步,暗地里每一支朝他射来的冷箭,都不曾令他皱一下眉头。

因乔桑雀,却觉胸闷。

他让他不去想,可都是徒然。

有些事,越不愿想,越死死缠绕。

李钺收回目光,大步出宫。

回府路上,每一片飘落的雪,都令他想起。

想起雪花会飘落乔桑雀肩头。

他突兀想,何舟尘会不会为她拂去肩头落雪?

马蹄忽疾,踏起地面积雪,衣袍在冷风中吹拂起弧度,他眼睫前,冰雪消融,结成晶莹水珠,这片晶莹映在他眼底,愈发映衬出他的茫然。

他该冷静,他该分清轻重缓急。

可冰冷的雪压不下他的躁。

直至回到冬台苑,那股躁仍有燎原之势。

冬台苑外,新立的石狮毫无威严,大红灯笼高悬,在雪地台阶照出诡谲的红。

下人牵了马去马厩,李钺站在门前,任凭风雪吹过。

他在府外伫立,良久,似乎沉沉吐出口浊气,这才大马金刀朝府内走来。

玉葭阁点着灯,乔桑雀没有睡下。

她或许也才回到府中不多久。

那么在此之前,她都与何舟尘在一起?

李钺一只手搭在门畔,就要推门而入。

然他还是顿住。

这是他想要的么?

他问自己。

失了平日冷静,去问自己的夫人与另一男子有何关系。这不像他。

站在闺阁门前,优柔寡断,亦不像他。

半晌,李钺收回手背在身后。

他曾经的太傅,是当世大儒张平山。

他自幼被教导,为君、为民,天下事重,己身之事小,他是储君,肩头负的,是万民,是苍生,怎可耽溺于小事。

他与乔桑雀间,是男女之事,是后宅之事,为小。

纵使要纠缠发问,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当下时局,岂容他分心,昔年他要为兄寻仇时,便被设局,幽禁三年,背后之人不可小觑,他没有那样多的三年能够等待蛰伏。

从前他也想过,若乔桑雀想离开,他会遵从她的意思,让她离开。

或许,他只是不大习惯,不习惯见乔桑雀同旁人站在一起。毕竟,她如今尚是他的夫人。

李钺目光逐渐复归于平静,他转过身,不再迟疑,径自回到书房。

翌日,乔桑雀得知了李钺被禁足半月的消息。

他清早在后院练剑。

那是曾经乔桑雀与李钺一起辟出的空地。

乔桑雀醒时,李钺练完剑,在沐浴。他喜洁。

听他被禁足,乔桑雀有几分忧心。

绾好发,乔桑雀去寻李钺。

却觉他不愿见她,他在书房,便说他正处理机要,他在用膳,她过去时,便会放筷离开。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知他不想见她,乔桑雀顺他心意,不再打搅。

说是禁足,却也不似幽禁时重兵看守,掩人耳目些即能出府,是故李钺并不老实待在府中,他禁足后不必再去刑部,倒也方便他一心布置兄长之事。

好在过了灯节那夜,他也确实做到心无旁骛。

只是偶然听起,乔桑雀来找过他。他置若罔闻,并不放在心上。

如此过了七日,第七日,他发觉乔桑雀不再找他。

他有意如此。

这也是他所愿。

他觉得这般甚好,可心底却隐隐生出些不畅快。

他静坐了会儿,在周山寻来前,平复情绪。

今日要往广济寺去。

去看看学子驿馆如何了,也顺道见广济寺住持。

若非前往肃州,在兄长忌日,他本会前往广济寺。

广济寺修在柘吴山上,住持好善乐施,庙宇不大,平日少有香客,背面山脚却修了不少寮房,是几十余年前,为灾民所修。

这寮房空置许多年,李钺想,不如利用起来,暂作学子驿馆。

会有此念头,要追溯到四年前。

李钺曾在边疆待过,去往边疆的路,漫长遥远。

他见到边疆常有外敌来犯,也见到一路民生疾苦,见到有志之士郁郁不得终日,见到少年英才因贫苦寸步难行、怀才不遇,见到农家孩子读不起一本书。

他想要更多人能施展抱负,更多人接触到更为广阔的世界,不为家世出身所限。

许达为户部侍郎,李钺命他安排驿馆事宜,此时许达汇报:“广济学堂尚在筹备,届时来此借住的学子,通过考核,即能进入学堂给孩子们教书,以此,也叫他们换取报酬。”

开设驿馆,并非全然白吃白住,学子们也需在广济寺付出力所能及的劳动。

而广济寺住持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些孩子里,不乏天资聪颖者。

许达问:“殿下可要见些学子?”

“不必。”李钺道。

学子驿馆,少有人知背后为李钺一手主导,李钺也并不想叫人知晓。

顿了顿,李钺又道:“若有难处,尽管开口,不必独自咽下。”

许达笑:“自然,微臣怎与殿下客气。”

李钺来时,已至黄昏,交谈几句,天色彻底暗沉,他着黑色斗笠,遮住面容。

两人一道往广济寺内行去,待到佛殿,见到住持,许达退至殿外。

殿内,三世佛垂眸注视,法相庄严,不失慈悲。

有明方丈身披袈裟,站在三世佛前,他胡须花白,面容一如三年前,李钺提刀闯进广济寺时那般。

李钺在佛前上香。

旁人上香,心有所求,总是面有诚挚。

李钺上香,偏带肃杀之意。

有明摇头,几年前的往事,他历历在目。

所有人都告诉李钺,李铮死于山崩,他不信,认定背后必有推手。

有明记得,那时的李钺,比如今稚嫩,但像只小狼,他不落泪,却总是满目通红,固执寻找真相。

有明并不劝李钺放下仇恨。

世间喜怒哀乐,不是一句放下,就能过去,他看向李钺:“施主今日来,是心中有惑。”

李钺心底微颤。

他自以为压下,却不料,被有明看出。

李钺坦然承认:“是,钺今日来,是想同兄长诉说心底之惑。”

在京中,无人诉说,幼时是,如今是。

只有兄长面前,能敞开心扉。

李铮的牌位,在往生殿,有明为他引路。

待站在兄长灵牌前,屋外风雪吹拂,李钺却终于感受到旷日的安宁。

他擦拭着兄长灵牌,两杯茶水摆在桌上,就像两人还能对饮。

许多话想对兄长说,许多思念想告诉兄长。

可他也想,他不该搅兄长清静。

他想了想,捡出兄长想听的。

最后怕兄长担忧,茶水一饮而尽,轻松笑同他说:“兄长,若你昔年留下书信再多些,或许阿弟寻找嫂嫂,不会如此困难。”

许是那时李铮已然察觉身边危险,怕祸及嫂嫂,怕书信被拦截,没在信里透露太多,李铮回京时,李钺也不过从边疆返回一月。

李钺想,除却他,兄长最挂念的,便也只那位偶尔书信提及的嫂嫂。

四五杯茶水下肚,想说的话说了大半。

余下大半,李钺不愿兄长九泉之下再为他忧恼,咽下话。

他收了茶杯,清理好灵牌前的杂物,静与兄长坐着。

直至许达敲门,问他是否要离开。

李钺戴上斗笠,缓慢起身往外。

见他动作神色,有明问:“施主心中之惑,可有了答案?”

李钺一顿:“没有。”

他不欲久留,稍后还需同许达再详说一些,而有明不知他所惑之处,亦不会给出他答案。

山间比京城更要冷,风雪呼啸,凛冽刮过树木枝干,李钺踏入这风雪,如同松竹,岿然行去。

“老衲不知施主所惑,然施主为兄复仇,是心之所逐。”

有明苍老的声音在风雪里,好似澄净得能穿破人心。李钺脚步轻顿。

有明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施主不若沉下心,听你心中所想所盼,或许,你心中,早有解答。”

月明星稀,鹅毛大雪里,那人不再停留,乘风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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