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五年,秋。
外面忽然火光冲天,透过窗布去看,刀光剑影在郗住风眼底闪过,她面色巨变,将香炉里燃起的灰烬匆匆扑灭,葱白的指左右翻看了一番,才松了口气。
她这些年帮秦怀做的脏事和自己做的那些事的证据,具付之一炬,成了一摊灰。
郗住风不免叹气,心中懊恼,她本以为秦怀是个有赢相的,谁知最终却是那个兵痞赢了。
秦怀乃是成国公举荐的人,而杨衔不过是安西六镇兵户女,因军功被擢入京封大理寺少卿,论根基人脉都不及世家出生的秦怀。
秦怀和杨衔之间斗的如火如荼,大理寺内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
你死我活的政斗,没有后台没有底气的,谁敢说自己是中立,中立的自然变成了杂草被随意剪除去。
如今大理寺风声鹤唳,正是清算的好时候。
“我这秦怀的狗腿子,怕也是难逃。”郗住风自嘲,趁着府里一片混乱,跑入了秦府的后院,捏着帕子哭哭啼啼的混进了花容失色的女眷中。
秦怀这些年做过不少恶事,兼之有好色的名声,是以府上的女眷来源杂乱,有的是买进来的,有的是跟他的人送的,亦有拐**迫的。
是以这些护卫将秦府围住了,拿了卷宗,一个个排队问询。
约摸是护卫里大多是女护卫,加上到底是女眷诸多,一时啼哭不休。
“安静安静!说清楚你们与秦怀是何关系?若是核查无误,自有去处安排!”
“若再不配合!这般痴缠吵闹……”
“我恨秦怀!”那护卫话音未落,忽然一道尖锐的女声从莺莺燕燕中传出,这道声音极为凄厉,尖锐恶毒,犹如地狱恶鬼发出凄惶惨叫。
看押这群女子的几名护卫皆惊了一下,莺莺燕燕们更是被吓了一跳。
寻着声看去,是个瘦弱的姑娘,那句话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卜一说完便捂着胸口急促喘气,露在灯下的侧面残泪斑斑,面白唇苍,神色凄清怨恨。
她掩唇剧烈的咳嗽着,似要咯血却又被她生生忍下。纵然此般病弱,亦是难掩容色姝丽。
“我父兄皆为他所逼死,家破人亡!”郗住风字字啼血,难掩恨意,心中却一片平静,迅速的从秦怀的小妾里摘了个合适的人选套在自己身上。
“你说什么?”
郗住风扶着栏支撑着身子,垂眼淌泪:“便是这张容颜,害我父兄惨死,秦怀……秦怀!我父亲是大理寺末流小官主薄许安,一日我来为父亲送饭,遇到了秦怀,他见色起意,便要我为妾,可我那时已有婚约,我与邻家阿兄青梅竹马,他家境贫困却自幼苦读……今年春闱本可高中娶我过门。便是与秦怀这一面……”
“秦怀!你不得好死!”郗住风怨恨咒骂,痛苦喘息,“阿兄便无端落水,待我见到时已面目全非。相见不识。他强掳我入府,父亲不从上门要人,反被打瘸了腿,丢了官。父亲不服,告上府衙 ,却被倒打一耙,下了大狱,落到了那阴狠的屠户手中,遍体鳞伤,折磨而死……”
满室寂静中,风声呜咽,只能听到这女子的惨笑,她倚着栏,痛哭流涕,已是哀痛剧烈,偏又快意大笑,笑秦怀身死,大仇得报,怨恨咒骂那屠户女狠辣害她父亲。
“屠……屠户……”护卫中不少人都听过这个称呼,一时窃窃私语。
“那个小吏!秦怀手底下的阴毒小人。”
“呸!这种人也能称之为人!阴狠毒辣,不知道多少人命断送在他手里!”
大理寺的“屠户”啊!
一时人人具露不忍,大骂秦怀不是东西,更何况,护卫查看大理寺名册时,更是看见许安死于狱中、其女失踪的记档。
不远处,河梁见杨衔盯着那女子许久,问道:“大人?怎么了?”
这女子身世凄惨,加上问话时秦怀其余的小妾作证西苑却住了一位女子,偶有悲哭,其父似乎便是姓许,只是她深出简入,少有碰面。
不过想来被强掳至此,家破人亡,若不是要报仇怕早是随父兄去了,便也是可理解的事了。护卫们疑心早已放下,言语也多有宽慰,暗示过几日便会将她放出去。
郗住风眼泪涟涟,面如死灰,显然已有大仇得报求死之志,一时护卫怜惜,女护卫更是处处呵护,接下去的问话也尽量避开她的伤心事,生怕稍有不慎这娇弱女子就要转生去也。
杨衔站在暗处打量着郗住风,注意到郗住风葱白的指间有几抹炭黑,而且她指间的茧子很奇怪,一个后院娇养的小妾,不该是这样粗糙的一双手。
如野兽般的直觉告诉杨衔,这个女人不简单。
或许是注意到杨衔的目光,郗住风慢慢的掀起眼帘,不动声色的抬眸扫了一眼。
其实这一眼并没有露出太大的端倪,郗住风眸底被仇恨填满,眼红染泪,欲说还休的悲哭尽在其上,不为人知的算计藏得干净。
可便是这一眼,杨衔笑了,眸光冷厉,笑容森然,高声:“拿下!仔细查,她绝不是什么许安的女儿,秦怀的小妾!”
深闺女儿,被掳小妾,哪里来的这般敏锐。杨衔扯扯嘴角,不过是把人当傻子骗罢了。
郗住风呼吸一滞,就连身前的女护卫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便已经转头,目光正对上指着自己的手指,那人面容在昏暗中看不清。
可声音却有几分熟悉,这样锐气逼人的女声,与那日秦怀落败,大理寺查封时出现的女声重合在一起。
是——
新任大理寺卿,杨衔。女帝宠臣。
黑暗中露出一双靴子,随后是紫色的圆领官袍,腰配银鱼袋,杨衔挑起遮挡的帘子,冷冽锋利的眉眼,仿若出鞘利刃,锋芒毕露。
杨衔身上没有一丝柔美可言,刚烈的俊,逼人的丽,小麦色的肤,五官浓丽却又带着硝烟的锋锐,倨傲与强势混合在这张堪称绝艳的脸上。
“好巧啊,小老鼠。”杨衔抬眼,逼近了几步,四周的人无声无息的散开,院里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杨衔微哂,说:“前日,大理寺秦怀麾下,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小吏,大理寺里,你有个称号,叫屠户?看来秦怀在大理寺被擒时,你正在他府中。”
尘埃落定,满座骇然。屠户竟然是个女人!
“什么!她竟是屠户!屠户是女的?”河梁大惊失色,“她……她……她怎么生了这副模样!这也太……”
满庭人都无声的盯着郗住风,目光里具是震惊,先前并不曾打量过她的容颜,此时不免倒吸口气。
这确实生的……
郗住风此刻寡着妆,乌鬓松松挽就圆髻,别着清透的玉簪,双腕上带着一对珊瑚手钏,她挨着桌子,眉山不动眼梢轻软,白面红唇泪眼婆娑。
一尺的薄光透着粼粼湖面映着郗住风的半面身子,豆大的灯火使得这泾暖溶溶的光影流淌在她的眼里,不动声色的温吞着。
这光影遮掩了她本身的清冷与薄情,又加上她又刻意为之,是以众人方才并未留意到她温和表面下的凌厉。
郗住风阖了阖眼,慢慢把玉簪摘了下来,褪去了双腕的手钏。
杨衔瞰着郗住风,在锦绣衣袖下露出一截白腕,春葱般的五指捻着绯红的手钏。
这人的手生的太美了。杨衔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着,在潮湿的夜里,如纤纤软玉,腕白,但骨节处却一点胭脂红。
郗住风轻轻搁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手钏,擦尽了眼角的残泪。
她知道此刻自己已成穷寇,被人看穿了。
在一片死寂中,郗住风松开了帕子,收敛了情绪,面色平静,从人群中走出来,双手交叠在眼前,垂头抬眸道:“小人,郗住风,见过大人。秦大人被擒之时,小人确在其府邸。便是此处。”
杨衔如同闲庭阔步般走来,她没有佩刀,手压在卷宗上,气势却变了,远比第一眼看见时要惊人。
一时气势惊人,赫然要踩着郗住风,威压着她跪下去。
没有言语,站在身后的河梁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随后满院的人都跪下了,大气不敢出的低着头。
莺莺燕燕们被这气势压的瑟瑟发抖,面色惨白的蜷缩在地上,挤成了一团。
“很好啊,她第二次让你们看走了眼。”杨衔翻着卷宗,连余光都不曾给郗住风,“是个人物。”
河梁冷汗浸在衣上,扑通一声,头已经磕在了地上。
杨衔丢了卷宗,泛黄的纸扑进了泥巴里,溅在郗住风衣服上,素白的裙摆沾着显眼的泥巴点子,似乎这才引起了杨衔的注意力。
“鬓边白花,一身哀服,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怎么?为秦怀守孝?”
杨衔身量是女子中的翘楚,她威势迫人,脚踩着案卷,无声的转动着拇指上的红玉扳指。
“小人,”郗住风浑身紧绷,她心知自己不能再抬眼,杨衔绝不接受敌人的挑衅,在京都你死我活的角斗里,自己站错了队,如今秦怀落败,她已成丧家之犬。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落索。
认了!郗住风咬牙。
在片刻的寂静里,郗住风干脆利落的跪在了地上,衣裙和膝盖浸在了泥里,她弯下了脊梁,洁白的双掌没入泥中。
“小人郗住风,仰慕大人已久,愿为大人马前卒,弃暗投明,问询秦氏之人。”
杨衔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了郗住风的颈上,乌发衣领间,露出一点幼嫩的白,柔软脆弱。
“哦?”
杨衔有些惊诧,这位秦怀的心腹爱将,投诚的如此迅速狠辣绝情。
但又觉得情理之中,狠辣的人多是凉薄,何况是屠户。
“弃暗投明?好词儿。你主子刚落狱,你就投了我,”杨衔掸了掸衣肩上的灰尘,开口道:“不忠之人,如何能用,如何敢用?”
这话如同刀悬颈侧。郗住风手指陷在泥里,死死的抓着:“刀山火海,大人所指之处,小人无所不从。”
活下去!郗住风咬牙,无论再难!她要活下去!
杨衔哼笑两声,只是冷漠地重复,“不忠之人啊,如何用?怎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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