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衔面色凝重,盯着郗住风不再言语。身旁跟着的人都小心翼翼的放轻了呼吸,大气不敢出的窥着杨衔的神色。
郗住风握着扇子,站了起身,上翘着唇角露了一个懵懂的笑,转身去找店家。
店家在柜台旁缝着衣服,乡下的农户,这样缝补的活大多都会些。
“爷爷,对不起。”郗住风站在一旁,蹲下身,面上露出几分单纯的歉意和内疚,“我阿姐脾气不好,您不要生气了。”
店家看着郗住风,她瞧着年岁不大,身量娇小,脸上是一团天真明媚,穿着锦绣绫罗,一看就是被家里教养的小女娘,眼下皱着眉面露伤心忐忑的模样,谁都不忍心苛责她。
店家摆了摆手,倒是好奇的问了一句:“这么冷的天,怎么出了门。”
“我随阿姐去别院泡温泉。”郗住风见店家不怪她,雀跃的弯了眼,歪了歪头,“我刚刚听您说您的儿子要去吴秀才府上做工,秀才老爷府上也会缺人吗?”
店家毫无防备的说:“这自然是不会,是秀才老爷人好,年年都会雇一些我们村子的人。我们村一些青壮小子就是这样去了好多大户家里做工。”
郗住风心间微微一动,那些盐商府邸里小石庄出身的人。
“这样吗?那您家里人没有去吗?”郗住风好奇的问道。
店家叹了口气:“没福分啊。不过我家小子年年都有几回帮吴老爷搬货。村里不少人靠这个糊口。”
郗住风扇子掩了面,笑容有些淡了:“货?是什么货啊?”
“这我们也不晓得,”店家摇了摇头,理着线,郗住风凑上前帮他扯了两下,他说,“我家小子倒是提过,有股鱼腥味。”
郗住风垂眸认真的看着老人缝衣服,半晌,说:“哦……这样呀。老人家……”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扶了一下桌子站了起身,看向了杨衔。
杨衔接到了郗住风的目光,神色已如常,放下了几块铜板,唤道:“昭昭,走了,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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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派人盯着那个吴秀才,还有小石庄。”郗住风一上车就开口说道。
杨衔只能把脾气又压了压,问道:“发现什么了?”
郗住风将刚才店家的话说了一遍,想了片刻:“下官觉得……”
她素来果决胆大,此刻也有些犹疑,抿了抿唇,说:“是走私,小石庄就是中转的地界,里面的村民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是吴秀才很可能知道的最多。”
“你确定吗?”杨衔转着扳指的手一顿,军械、盐,一个兵一个财,她最初想到时已是惊骇,如今听郗住风说,反倒是冷静了。
郗住风摇了摇头,说:“没有证据,下官只能如此推测。我朝的盐运,是由各州转运使将盐转运京都,再由盐运司负责统一调度,下发盐引给各大商户贩卖的。青白盐是其中最大的一块,几乎占了十分之七。小石庄距离京都太近了,而且还在通往其他各州的必经之路上。”
“诸多人纠缠期间,位置距离合适。刚刚那个吴秀才身上穿的是织金锦。织金锦的华贵,他一个秀才如何穿得起。这个村子诚然是年年送礼,怕是供不起这织金锦。京都又不靠海,搬什么货是鱼腥味。”
郗住风面上隐约可见冰冷的嘲意:“也不怕淹死自己。私盐,暴利的买卖,这么多人命摆着。”
杨衔显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眸中怒火一闪而过:“他是这个打算!赔一村子人命来逼投鼠忌器。”
“怎么可能,”郗住风冷笑,抬眸看着杨衔,脸上是压抑的愤怒,“他只是坏罢了。”
什么投鼠忌器,不过是替罪羊。算是明白了,这桩事情若是瞒得住自然要长久的做下去,若是瞒不住……
就用一庄子的人命来填,自然叫天下人不会多说半句。
刁民太贪,不思皇恩。多好的借口。
“没关系,”郗住风微不可闻地说,“我比他更坏就好了。”
杨衔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郗住风,上一次看见郗住风流露出生气的情绪,还是前大理寺卿何大人身死之谜被揭露的时候。
有时确然看不透她,可有时却仿佛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底色一般。
她玩弄权术挑拨心计,却又果敢决断所鸣不公。沾手险恶狡诈、跪俯求饶,又自有风骨不侵风雨。
方知世间终有人,能定如玉石,冽如松翠。
郗住风徐徐宽眉:“过几日青州盐转运副使进京,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未免打草惊蛇,最后等上一段时间,大人想点法子,悄无声息的请吴秀才进一趟大理寺。最好能不为人知。”
“这个不难,只要人到了你手里,你便又法子叫他开口说话,是吗?”杨衔问道。
郗住风唇角带着淡淡的微笑:“自然。”
杨衔手指微扣桌面,平静的嗯了一声。
二人一时没有说话,马车慢慢的走在道上,为了防止出纰漏,特地绕了一圈别院,方要回城。
天色将昏,临近夜了便越发冷,隐约可闻风声。
郗住风拢了狐裘,抬眸窥见了杨衔眉心压着几分不耐和不悦,迟来的意识到了,她可能还在生气。
这位掌神武军和大理寺的紫袍银鱼袋重臣,不过年方二十五,总有些匪气和桀骜沾染。恐怕刚才在茶舍里被她顶的那几句,还记着,上了眉梢,掺了恼怒与羞愧。
郗住风看着,总觉得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在杨衔脸上,她疲惫的摁了掌心,缓缓伸手,掌心覆到了杨衔的膝上。
“大人……”郗住风无端不愿说那些话,只是她得罪不起人,“方才我说的话,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错的厉害……”
杨衔沉默的盯着郗住风,郗住风在她目光里屈膝要跪,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臂,抬了起来。
“下官一些无端揣测,平白叫大人不悦……”
“郗住风,”杨衔冷冷打断了郗住风的话,她看着郗住风,目光锐利,一字一顿道,“不要这幅样子。我说过,不要哄骗我。”
说完就松开了郗住风的手臂,侧过头不说话了。
郗住风愕然发觉,杨衔远比方才还要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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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五日就是年,眼下各部都放了假,残雪稀疏,梅花满枝,满园拢香。
腊梅灼灼傲枝头,天霁明一片,宁静无风。
杨府换了些张扬喜庆的红灯笼,眼下都热闹的扫尘除秽。
河梁小心的随侍在身后,撑山水油伞跟在杨衔一侧遮着雪。
郗住风从小径的另一边走了出来,河梁眉心一跳,赶忙压了一下伞试图遮挡杨衔的视线,避免二人见面时相看两厌。
杨衔是何等敏锐的人,眼风一扫,自然看破了河梁的心虚,抬腕把伞抵起来了。
就看见郗住风只将云鬓挽就,别着两只清透的玉蝉簪,披着茶绿琵琶纹披风,抱着一怀的书徐徐行来。
更是难得的耳坠明珠,抬眸时如眸揽清晖,唇逢一春。冬日雪地,衬的她越发娟静冷情,无端动人心魄。
“大人,”晃神的功夫河梁低声道,“郗大人近日很老实,都在屋里看书。”
自上次二人不欢而散后,与其说不欢而散,更像是杨衔在发脾气。郗住风那样说完后便跪下来请罪了,谁知杨衔却越发恼怒。
后来回了府不见踪影便罢,还扣了郗住风不能走。郗住风挂心着沈别之那里的事,每每要出门了,又会被徽鸣请回来。
其实郗住风大抵猜到了杨衔为何生气,也是事后才想明白,或许打从一开始那几分残留的不悦恼怒,原不是冲着她。
杨衔是在生气自己的无知和浅薄,那些她自己的怒其不争只怕在小石庄的村民看来,不过是何不食肉糜的鄙薄之心。
是她会错了意,错把杨衔这个位高权重的大人当了所谓高高在上不思民间疾苦的倨傲之人。那样下跪请罪,简直是明晃晃扇杨衔巴掌。
郗住风自然也看到了杨衔,抱着书走了过去,说:“大人。”
杨衔抬眸去看,眉梢不动,可眼里却是在意,一言不发的看着郗住风,见郗住风一点表示都没有,又想起了那是车里这人句句的示弱,当真是讽刺得厉害,转身就走。
走了没几步又觉得自己这样没意思,她生气郗住风因自己的权势低头请罪,可如今这样恼火下去,不过是逼着郗住风再求饶罢了。
“跟过来!”杨衔扭头冷声道。
河梁对郗住风投向一个同情的目光。
郗住风微微一笑:“她平日都是这么阴晴不定的?”
河梁看着郗住风皮笑肉不笑:“打您来了后,次数多了不少。”
郗住风面露无辜,抬了步:“我何辜。”
两人一并出了门,今日难得晴好,街上倒是有不少人,四处贴着红纸,来往的人买年货逛街市,好不热闹。
郗住风跟在杨衔身旁,说:“京都府今年的治安倒是做的不错。”
杨衔脸上流露出隐约的笑意,看了一眼郗住风,知道她是在没话找话说:“京都府伊换了人嘛,郗大人的功劳,何必自夸?”
“唉,”郗住风亦笑了,摊开手,“我若不说,谁为我记一功?”
杨衔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那些憋闷到底烟消云散在了寥寥数语间。
“大人的事情查的怎么样?有苗头了吗?”郗住风这次靠着杨衔走了几步。
杨衔挑眉,这人随时随地说公事的习惯还真是让人跟不上思路转化。
倒也不避讳人多眼杂,不过是一些只有杨衔和郗住风听得懂的似是而非的话。
“嗯,有点苗头了。”杨衔含糊的答了两句,说到底这件事她还是不想让郗住风插手过深。
郗住风抬了一下眼,倒也没多问了,横竖看杨衔查案子的水平,她手底下的侍卫,查探护卫或许是把好手,但查案的恐怕就使不上劲。
没准最后杨衔还得找回她。
“欸,老头,你也不瞎啊?装什么瞎子算命?”杨衔眼睛尖,瞧见了个贼眉鼠眼的算命老头悄悄睁眼喝茶。
“什么?”老头一惊,下一秒手就开始横竖上下的摩挲,演瞎子演的入木三分,“姑娘说什么?听不懂!”
杨衔啧了一声,抛了银子,那老头立马就不瞎了,一把把银子抓在了手里。
“算一卦。”
那老头收了钱,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悄悄的抬眼看杨衔的眉眼,很是故作高深的闭上眼晃了晃脑袋。
“此命生来大不同,王侯将相富贵荣华。恭喜姑娘,”老头说,“贵不可言啊。”
杨衔眯了眯眼睛,笑意加深:“哟,想不到我竟是个如此富贵的命,那倒是承你吉言了。”
那老头摆摆手,收下了钱:“哪里哪里,窥天一观罢了。”
郗住风倒不以为然,只当是这老头哄杨衔开心罢了。
杨衔今日这一身金绣牡丹缠银蝶的锦缎华衣,金冠墨玉簪,配着拇指上价值不凡的鸽子血红的扳指。
简直是金光闪闪瑞气万千,不瞎看一眼都知道她有钱。
更遑论周身权势养出的气势,这种紫袍银鱼袋的天家宠臣,走在街上,谁人不知这是个有背景的主儿。
不是瞎了眼的道士都知道该怎么哄。
“你既然如此神,那便给她看看。”杨衔笑意盎然,丢了几块碎银子到案上,指了指郗住风。
郗住风一时扭不过杨衔的手劲,便被她按着坐了下来。
那看相的老头看了一眼郗住风,又深深看了一眼,当即面色大变,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郗住风,忽然匆匆掩面一叹。
“姑娘还是莫再问了。”
“你这是何故?”杨衔觉着奇怪,玩笑道,“莫非是你学艺不精,竟连糊弄人都不会了。”
老头瞪大了眼睛,啐道:“你这小娘子嘴巴真是刁钻。须知有些事,不告知旁人待她才是幸。这姑娘的面相,说不得说不得。”
杨衔插着手,鼻腔走露一声嗤笑,她敲了两下老头的桌子:“难不成是什么紫气东来真凤下凡的命?”
“你你你……”老头抖着手,半晌无言,压低声音说,“这话是能说的?要杀头的。”
杨衔朗声一笑,说:“好啊,你个道士连仙风道骨都不装一下,这般贪生怕死,想来就是糊弄人。”
郗住风摇了摇头,心里觉着好笑,杨衔显然是玩心大发,在逗弄人。
话音一落,杨衔便一把拿走了案上的碎银子,抓住郗住风的手腕:“走,不看了,一个骗子罢了。”
“欸欸!”那老头自然不想到手的钱飞走,赶忙喊了几声,“也罢也罢,那我就是泄一回天机吧。”
“只是这泄露天机实在是折损寿元……”
郗住风轻笑出声,看向了杨衔:“得加钱了,大人我们走吧。”
杨衔从钱袋里捻了一粒金珠,屈指弹进了老头的茶杯里:“我又不缺钱。”
郗住风瞳仁微张,几乎想对杨衔说,倒不如将这钱给她,她可比老头会说漂亮话哄人。
老头自然是喜不自禁,眼神炙热的看着杨衔,喜滋滋地把金珠攥到了手心:“今日老朽和你有缘,就说多几句真话。”
“这位姑娘嘛,”老头却又是一叹,“骨轻神寒,命格太贱,思量太深。微尘扰动,命运多劫。命里有贵人,便劫数难逃。”
郗住风指间微微一动,骨轻神寒……
杨衔面色微变,流露出几分不悦来:“既然有贵人,何必多劫难。”
“本是低贱的命格,所思所想自然万般艰难,难以成事,是福也是难。有了贵人相助,却一心向着磨难路走……”老人叹息,看向郗住风,“回头吧。”
杨衔却已然沉下了神色,几乎想掀了摊子了事,她无端恼怒,就仿佛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不受控制一样。
她内心有着强大的占有欲,这种可怕的**要她不能容忍超出自己掌握的事情,更何况是命运这样虚无缥缈的。
“呸,”杨衔道,“我看你有什么解决的法子是吧,这法子自然必得要钱。”
老头一愣,搓了搓手:“姑娘你这说的……”
杨衔一把握住了那看相的旗子,似轻却重的一拍,登时摧杆折旗,在老头瞪大的双眼和众人的惊叫声中,阴沉着脸。
“敢骗到我头上来,编出这瞎话唬我!”杨衔寒声道,“我今日就要你知道……”
“大人!”郗住风低声喊着,一把抓住杨衔的手,“算了大人,不过是玩笑几句,他也只是为钱,算不得什么。走吧。”
杨衔显然正在气头上,郗住风使了好大的劲才生生把人拽走了,留下了惊魂未定的老头。
谁知走了没几步,杨衔扭头又往回走。
“大人!”郗住风几乎惊呆了,她与杨衔相处数月,几时见过这般景象,死死的抓住了杨衔的袖口,“难不成大人要去打他?”
郗住风心里觉得奇怪,说的这些坏话冲着的是她又不是杨衔,杨衔生哪门子气。
杨衔握着郗住风的手腕拿开了她的手:“你在这等着。”
说着大步流星的就走,郗住风刚跟了两步,杨衔就回头面无表情的指了她一下,眼神凶狠。
郗住风点了点头,退了回去。
杨衔好似不知道自己因何恼怒,这股怒火来得不明不白,紧随其后的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疾步走回摊子处,却已经见不着那老头了,想来是被杨衔吓到了,已然仓皇逃窜。
杨衔面目阴沉的站在原地,手握的紧紧的,一时就像一只愤怒的猛禽,眼眸里闪着冷厉的光芒。
“来人!”她陡然厉喝,在街上人人惧怕避让的目光中,旁边茶摊上慌忙跑来了两个人,“来人!”
“主子。”两人垂首行礼。
杨衔冷声道:“找到人。”说着拂袖而去。
郗住风揉了揉额角,百无聊赖靠在一旁等杨衔。
她信那个老头的话,却也不信,她的人生一定会遇见贵人,她要走的路不会改变,更不会做不到。
所谓遇见贵人,也不过是凭着手段罢了。她郗住风的贵人可以是秦怀可以杨衔可以是任何人,她会不择手段的倚靠所谓“贵人”。
命格轻贱就轻贱了,她从不惧怕身死,只怕死后见不到想见的亲人。
劫数难逃,这天底下这么多人过得凄惨悲苦,难道他们便都是劫数难逃?
“放你.妈.的.屁。”郗住风低声道,“我不信。”
河梁一直跟在身后,他修的内家功夫,五感敏锐,一时竟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惊在了原地。
小声跟身边的人说:“她竟会骂人。”
徽鸣翻了个白眼:“她一直都会好吧,真以为她是什么单纯小白花吗?早就说你被迷惑了!”
郗住风的阴冷深埋在骨子里,平素被她做小伏低的姿态遮掩着自然第一眼瞧不出来,但若是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便会悄无声息地缠上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自尾椎而上,遍布脊梁,陡然发觉时,已如坠冰窟。
临渊坠崖,让人后怕不已。
这种气质,是沾染过不干净的血的味道,郗住风替秦怀做过的脏活太多了,她掌管刑狱,不择手段的往上爬,酷吏的声名不是笑谈。
“你说她手里沾过多少血?”河梁捅了捅徽鸣。
“比你还多,否则你以为主子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杀她。”徽鸣皱紧了眉,说:“不过很奇怪是,她过手过不少官吏凶恶之徒,却不伤平头百姓。就仿佛有一条线在她心里,她有善有德但是……”
徽鸣抿了抿唇:“不多。”
“懂了,”河梁恍然大悟,“搞半天她讨厌当官的呗,那为什么要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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