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住风摔了马鞭,绕过了月形的门入了院内,这一处居所是太子殿下赐的,离大理寺近,却有些小,但胜在齐整雅致。
宅子里的人是柳应溪办的,卖身契一应留在郗住风手里,有些也是她过去为狱卒时识得的,太子殿下也送了些人。
其中忠心的有才能的,约摸两三天她便琢磨了出来。
“大人,可算是回来了。”里风看见郗住风回了府十分高兴,“大人可用了午膳,还需要回杨大人那儿吗?”
郗住风面上是气急而归,一路吃着风驾马回来,身子都冻僵了却耐着性子一一答了:“没有用膳,应当不回去了。”她无声的翘了一下唇角,心里却没有面上那般尽是恼怒。
眼下已不是沾手军械和盐务案的时候,她又留了一手,日后从杨衔那儿探得消息不会不易,待时机成熟才去也好。
不至于至自己于险地。
郗住风裹了毯子在身上,里风连忙唤人抬一个炭盆上来,又快步出去张罗午饭。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里风陡然高喊:“你是谁?竟敢擅闯——”
郗住风心里一惊,正要下榻时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郗住风!”
风声轻破,门被猛的推开了,杨衔已跨步入内,自然看见郗住风双颊酡红,裹着毯子窝在榻上。
此时屋里一个炭盆也没有,显得格外冷清。
“你你你!你怎敢!”外面里风的声音陡然尖锐,却又转了个弯,因为下一秒就看见徽鸣出现在了院子外面,“你是那个杨大人的护卫?”
大门敞着便有风袭入,杨衔也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便把门关上了。
“杨大人……”郗住风眨了一下眼,面露错愕,这次倒不曾作伪,隐约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毕竟杨衔想问题的方式,果真与常人不一般。
杨衔臂弯中还搭着郗住风的银狐裘,她将狐裘披到郗住风肩上,伸手摸了一下郗住风的额头,低声说:“我等会儿再和你说,你现在不要生气,也不要与我赌气。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出那样的话,是我的不对。”
这话说的太郑重了,郗住风张了张唇,无措地看向杨衔,杨衔便已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炭盆、姜汤、手炉,”杨衔目光掠过里风这是郗住风的人,随后看向徽鸣一字不差的下了命令,然后唤道,“云丹,收拾一下箱笼半个时辰后搬进来。”
“什么?”里风简直尖叫了。
杨衔这才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郗住风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下去吧里风,杨大人今日有事……”
“明日也有事,”杨衔突然补充道,“后日,大后日皆有,你不愿回府,我只能如此了住风。”
郗住风再也没开口了。
徽鸣几乎要一脸死相的望天了,反倒是云丹已经热火朝天的领命下去了。
杨衔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看向了徽鸣,说:“若我阿娘阿耶问起,多余的话不要说。”
徽鸣面容一肃,知道杨衔这话里的冷意,不敢托大,坚定的应了。
事已至此,郗住风知已成定局,与杨衔多费口舌总是无益,杨衔此人认准了要做的,十头牛也拗不回来。
郗住风索性作罢,从桌上拿过了走前看了一半的书,果然一会儿门被敲了两下,郗住风应了一声,云丹就笑嘻嘻地跨步进来了。
“郗大人,”云丹让人抬了炭盆进来,又把手炉递给了郗住风,然后把姜汤摆到了郗住风手边,状若无意的提起,“这天虽看着回春了,可您这跑马回来身体怕也遭不住。我家主子也是的,伤还没好就追……”
“你们搬了多少东西过来。”郗住风打断了她的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云丹。
云丹小心翼翼的望着郗住风,说:“都……都带了。”
郗住风哑然失笑,静了片刻,说:“我旁边的屋子……”
“哎!”云丹立刻喜笑颜开,顺着杆子往上爬,“何必麻烦大人还要收拾呢!”说罢便开了门,外面侯着的美婢便进来了。
为着怕郗住风受风,特地摆了一扇屏风,又将熏炉插瓶一一摆上,点了烛台,锦帘再挂,此刻满屋笼香,不过一刻钟,便一改清冷,已然十分雅致了。
郗住风依着软垫托腮瞧了一会儿,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语,沉下心翻着书页。
云丹悄悄瞧了一眼郗住风,暗暗松了口气,她其实心中隐约后怕,见郗住风并未表露不悦才迅速打了个手势,让人收完退下了。
室内幽静,已然暖如晚春,郗住风随手丢了书,仰面看着屋顶。
年假将过,恩科也要开了……
门被轻轻推开,杨衔跨步入内,郗住风低下了头,二人对视了一眼。
郗住风原先倒不是真的生气,可杨衔这般在她的府上,倒给她逼出了几分气性来,因而也不迎杨衔。
明明对面还有位置,可杨衔偏偏掀袍坐到了郗住风身边,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把木盒拿了出来。
郗住风目光落在盒子上,又转到杨衔脸上。
杨衔眉眼俱笑地望着郗住风,揶揄道:“可重着呢,金子价贵,怕是把你压箱底的家当都拿出来了吧。”
郗住风抬眸看了一眼杨衔,她耳垂上空落落的,常坠的红玉坠子也不曾佩戴。
“住风,你是打定主意不说话了吗?”杨衔拎起耳环在郗住风眼前晃了晃。
郗住风说:“那大人还给我吧。”
“嗯——”杨衔拉长声音,伸手轻轻地拧了一下郗住风的脸,“不成。给我戴上。”
郗住风忍了又忍:“大人自己戴。”
杨衔握住郗住风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喜笑颜开,垂头道:“我看不见,快帮我戴。”
“我帮大人喊云丹。”郗住风说。
杨衔勾住郗住风的腰不让她起身,却也不拦她,郗住风提高声音喊了两声,云丹都没有应。
“她好像在忙。”杨衔给郗住风找了个台阶。
郗住风恼怒的抿紧了唇,从杨衔手里一把夺过了耳坠,指尖触到了杨衔的耳垂。
杨衔偏过头配合她:“我记得我有一对金叶子流苏的耳坠,与你送的很像,却不如这一对好看。”
郗住风手一顿,垂下头轻柔的扣上了,转到了另一边。
“住风。”杨衔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她一向是个执着而坚毅的人,“住风,住风,住风——”
“嗯?”郗住风终究是忍无可忍了,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对不起。”杨衔的唇轻触郗住风的发丝呢喃,目光落在她的额上。
郗住风的手停在了杨衔的耳畔,她目光中积压着沉郁,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杨衔,闭上了眼。
再抬眼,掌心缓缓落下,隔一寸贴在了杨衔伤口上。
她从银雀楼打了这对耳环,为得就是遮掩,要杨衔散去疑心,可目的达成,心里却分毫不觉快乐。
这对郗住风自己都分不清真心假意的耳环。
那个雨夜,她心房大乱,连日的奔逃乞活要她精疲力尽,又累着肩上的伤,杨衔不肯让她离府。
郗住风心里不是没有怨过,可是推窗却看见墨伞之下,翠玉红衣,耳佩金珰。
这样的场景,如同那时轰雷骤起。
郗住风闭上了眼。
原来如此,这对耳环之下,是她笨拙的遮掩着,是她不能对任何人坦诚的,属于郗住风真实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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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衔就这么住在了郗住风府上,此事六部皆有耳闻,待年假后朝会开了,二人一同上朝时还引了多方侧目。
毕竟杨大人少见的戴了一对极出挑的耳环,就连太子看见了都问了一句。
青州盐运副使已然入京,如今杨衔全力追查军械和盐务两大案,大理寺的事情全顶在了郗住风身上。
年关一过,大理寺忙着将去年结的案子上递刑部复核,最近京都又沸沸扬扬传了一宗权贵子弟的荒唐事,越闹越大。
好像是牵扯其中的女子格外烈性,京都府前鸣冤叫屈,连着几日京都都不太平。
又赶上礼部的恩科在即,京都府上一回牵扯上科举便折了府伊,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累了半个京都府,这个时候它本要尽力维持京都平和的表象,不曾想愈演愈大。
郗住风一个大理寺正和刑部交接,一时诸多事压不住,好在她手腕心计并不缺,身后又有柳氏和沈氏的一点情面,最后还是四平八稳的过去了。
待二人能坐一桌吃饭的时候,恩科的金榜都张贴完了,正办着琼林宴。
不过是礼部主办的,大理寺倒是不必去,杨衔这个女帝宠臣却也没去,前些日子年节刚过,她便被赐了金鱼袋,一时风头无两。
想来是盐务案有苗头了,毕竟月前杨衔从女帝手上要了查吏部的口谕。
杨衔是在郗住风用晚膳的时候回来的,厨房忙去加了几道菜。
因着今夜月色好,晚膳便摆在了院子里,四周点了灯,却也不暗,这样的春时,不冷不热,倒是舒服的很。
郗住风本来吃好了,杨衔回来了便陪在了一旁,翻着放在手边的卷宗,随后问道:“大人怎不去琼林宴?”
“今日的风头全然不在我,我去做什么?”杨衔是饿急了,提起郗住风的筷子和碗接着吃了起来,云丹便退下了,“不过听说这届恩科,倒比以往要出色 ”
郗住风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杨衔,没有作声。
杨衔品出了点意思:“新科士子里有你不喜欢的人?”
郗住风拿团扇掩了半面颜,不让杨衔窥探她的表情:“我去拿壶酒来。”
“今夜不喝酒,”杨衔越发肯定了,合掌大笑,“是徐观蘅?”
“不是。”郗住风知道如何压下杨衔的好奇心,便有意说,“杨大人还是别猜了,怎么,下官一点表情不对便要审上一回?大人好厉害呢。”
这话杨衔不敢接,自上回耳环那事后,郗住风往日藏在她面前的脾气便露了三分,她心里正欢喜着,因而十分纵容。
郗住风见杨衔已见好就收,倒也敛了情绪,搁下了团扇,拿了筷子给杨衔夹菜。
“住风,有表字吗?”杨衔突然问道。
“没有,”郗住风倒了茶,说,“父母故去太早,家中已无长辈,怎么取呢?”
杨衔一只手覆在郗住风头上,用另一只手梳理着郗住风的发,疏风朗月下,习习凉风。
她说:“我为你取个表字吧。”
郗住风面露古怪,“大人是下官的长辈吗?”
杨衔笑了,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放到了郗住风膝上:“我本就大你七岁,你唤我姐姐也不亏?”
郗住风没有拿起玉佩,仔细的打量着白玉玉佩上的粗糙的木兰花。
“不要,”郗住风把玉佩放回了桌上,她仰头看着杨衔,挑衅的弯了弯唇,“我就叫郗住风。”
杨衔闭上了眼,闷声笑了,她握住了玉佩,双手撑在椅背上,垂首俯视着郗住风。
郗住风一直在引诱她,从那一夜,秦怀府里初相见,杨衔的目光落在那双漂亮又凌厉的手上时。
郗住风很快就窥破了这件事,她屡屡伸手把玩利誉两端。
这双手宛如绝美的软玉被磨成了剔透的刀子,又薄又脆,可覆手一触,扎得人一手血。
杨衔十四岁铁了心去了安西六镇绝不回头,第一次震怒杀人,横刀风疾断劈而下,鲜血溅在她脸上,她在愤怒中获得不了快意。
十五岁偷上了战场,做了前锋,被匈奴人围剿,杀出重围又带着人杀回去,追了一百里,几乎要断了半条胳膊,方觉得快意。
驯养烈马断了腿,痛饮烈酒头疼三日,可她死性不改,生来就爱立足刀尖。末了果然在感情上,对一把狠绝的刀上了心。
方知世间终有人,非蒲柳秋落,而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郗住风三番两次试她,与她逗弄,看破了她的愉悦,挑拨着她征服的**。
她早就被郗住风看透了。
“真是狠心啊住风,”杨衔说着,指尖划着郗住风的下颚,“眼底的笑意遮也不遮吗?”
“笑一下又怎么了?姐姐——”郗住风坏心眼的反问,她总是如此,“欣赏杨大人眼底的**不值得一笑吗?原来杨大人也是俗人,红尘滚一遭与世人一般狼狈?”
“我从没觉得自己高贵,住风可真是会误解我。都叫了姐姐,怎么还改口了?一声大人叫得多疏离啊。”杨衔说:“大理寺评事,大理寺正,以后还会是大理寺少卿,住风,你还想要什么?我的位置吗?”
“大人能给什么呢?可大人又想要什么呢?”郗住风叹息的说着,“可这些只能交易,可换不回真情,我也不陪人好梦一觉。”
“也不是没睡过吧,”杨衔说,“瞧啊,住风,你早就知道我要什么了?”
郗住风但笑不语,轻轻咬着长长的杏仁圆的甲面。
白玉的指藕粉的甲陷入了红唇间,轻巧的卡在贝齿上,杨衔的目光停顿了。
“那能怎么办呢?”杨衔手滑进了郗住风衣衫,掌心贴着柔软细腻的肩,在郗住风耳畔说,“重点不在于你能给我什么吗?”
郗住风笑容不变,转了一半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侧脸枕着手掌,抬眼去勾杨衔。
“大人说这些可就没意思了。”
“住风,你人在大理寺,压你捧你,是我的事。”杨衔揶揄的看着她,“你看破了我的**,却不知你的野心无法遮掩在眼底吗?踩着我的肩往上爬,难道指望我不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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