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对,那份猜测陡然涌入脑海,慕汐略微尴尬地率先低眉,一面过去倒了杯水给他,一面强硬按下那些灌入脑海的想法,尽量语气平和:“管砚和缕月按你的吩咐往沉缃楼去了,这段时日,我先照料裴将军,您若有什么吩咐,与我说便可。”
眼前人眉眼微垂,神色中的闪躲之意那般明显,裴行之不由得轻笑了声。
忽得听到背后的人笑了,慕汐微诧,不觉回首瞧他,下意识地问:“你笑什么?”
裴行之收回目光,悠悠直言:“慕姑娘不会以为,本王费尽心思救你,是看上你了吧?”
“咳咳......”
慕汐猛地呛了口气。
男人漫不经心地又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慕姑娘未免自视甚高了。本王素来与榕王不和,救你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且不论是淮州亦或郦京,美人遍地皆是,本王若要,送上门来的不计其数。所以慕姑娘尽可放心,本王对你无甚兴趣。”
闻得他这话,慕汐心里的那块大石落地的刹那,却又觉心口微堵。
倒不是知晓裴行之对她不感兴趣后,会病态地生出一丝落寞,而是听出他那话里含了三分自傲、七分嫌弃。
她顿了顿,忍不住朝裴行之道:“虽是如此,可大人亦未免太直白了些。”
裴行之语气温和:“本王担心,若不直接挑明,你难免误会。”
“......”
慕汐瞬间无言以对。
罢了罢了。
总归是个好消息。
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慕汐把水递与他,裴行之却并未接过,示意她看向自己的伤口,挑眉道:“我这里疼。”
意思很明显,这是要她亲自喂了。
纵然裴行之救她乃是顺水推舟之举,然到底也是救命的大恩,慕汐自当将他奉为座上宾。
可一见他要逗弄自己的举动,她仍是忍不住在心里将他骂了上十遍。
虽是这般,慕汐面上还是好脾气,她温声道:“将军大人,您伤的是腰,不是手残了。”
裴行之不以为然:“本王伤的虽是腰,然一脉通全身。这里动,那儿也会痛。你方才不正说了,本王有什么吩咐,只管与你说便可。”
慕汐被他这话怼得呛着一口气在喉咙里,不由得白了眼下,耐着性子把他从榻上扶起后,方杯子放到他唇边。
裴行之悠悠喝完,掩了笑意,正色道:“本王饿了,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生怕又要喂,慕汐下意识脱口:“没有。”
裴行之微惑:“当真没有?本王可闻到鸡丝粥的味儿了?”
慕汐一顿,动了动鼻子左顾右盼,半秒后呵呵笑道:“有么?我为何没闻到?”
裴行之毫不在意地笑了声:“可别怪本王没提醒你,本王好得愈快,你的这桩冤案便翻得愈快。”
他一言便戳中了慕汐心窝,想起在西市时他宣读的那封圣旨,慕汐立时朝他正色道:“你如何能确定我必然是被冤枉的?”
裴行之道:“你若要害人,何必从医?况且,相由心生,慕姑娘瞧着便知是个良善之人。”
他面色淡淡,似在讨论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评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见慕汐没说话,裴行之抬眸瞧她:“怎么不回了?”
慕汐掩了将湿的眼眸,摇摇头,起身道:“缕月温了鸡丝粥才离开的,我去盛。日后大人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与我说。”
直至人消失在门槛外,裴行之方将目光收回。
有时候,他也搞不清自己待她到底是何心思。
初见时,他是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子会在常年遭受打压下还能生出逆反之心?
若论这一点,她和他的外甥郦璟笙倒是极像。然阿笙是出身皇家,先皇皇子众多,他又非最受宠的那一个,若要谋得帝位,隐忍克制乃是他必修的一门学。她呢,不过一普通的平民姑娘,连郦京那些他从未瞧得上眼的世家小姐都比不得。
复相见,她身穿凤冠霞帔跪在轿辇前,虽是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可跪下的刹那,那风资玉骨惹得他心头微荡。
明明是玉软花柔的身影却处处透出野草般的坚韧。世人的脊梁不是为权,便是为名、为财而折,然她却挺着脊梁要做郦朝开国百年来第一位从医的女子。
既是首位,那她面对的艰险可想而知。
先时他闻得此事,只觉得好笑,却未曾想,她当真冲破了重重阻碍,将声名传到了郦京。
他待她,由好奇转为了称誉。
若说现下他究竟是何心思,或许只是赞赏中带了此微倾慕。
然连番试探,她皆不为所动。
既是如此,他何必强人所难?
片刻,慕汐端来鸡丝粥,她原想再喂,不想裴行之一伸手便将碗拿了过去。
见她怔怔,男人扬唇笑了下,解释:“方才是本王无聊了些,才逗逗你,慕大夫有容人雅量,便别同一病人计较了。”
话已说开,慕汐原也没有了方才那般尴尬,瞧他说得大大方方,她自然也没有再计较之理。
裴行之用完,她神色自然询问:“缕月还留了三只鸡、两只鸭和五个鸽子,且厨房里的汤料也都齐全。你受了刀伤,身子比素日难免虚弱些,莫若晚饭我炖碗鸽子汤给你补补。”
裴行之闻言,微顿。
往日他不管到哪,衣食住行皆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样的家常小事,可从未有人当正经事般问过他。
裴行之握拳轻咳了下,道:“你做什么,本王便吃什么。”
一语歇,慕汐正欲端碗出去,裴行之思及一事,又忙道:“对了,你会宰鸽子么?”
他神色间满是三分疑犹,慕汐不由得笑道:“当然。你且放心,便是外头的那几只肥鸡肥鸭,我手起刀落,亦断没活的。”
这些生活技能,全是前世带来的。
她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外卖,因而在外工作租房时,天天皆是做了饭带到公司。
凡事做得多,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鸽子汤炖完,晚饭时间也早过了大半,慕汐勺了碗进来递给裴行之,笑道:“抱歉,久候了。那火我生了许久。”
裴行之接过,不解:“你连鸡鸭都会宰,怎火倒不会生了?”
慕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
她在袁家时,极少进厨房。前世做饭又不需要生火?煤气灶一开便好了。
“我认灶,”思量片刻,慕汐随意扯了个理由,“这儿的火炉我用不惯。”
“......本王素来只听过认床的,没听过认灶的,”裴行之顿了下,“这般瞧来,是本王寡见少闻了。”
慕汐尴尬地笑了两声,见他把汤喝完,方取来纱布,上前让他坐好:“现下天儿还有些热,你伤口上的纱布隔两个时辰便得一换,待裹了两三日,方可摘掉。”
裴行之淡淡地“嗯”了声,任由她将自己的上衣掀起。
可纵然他强压着内心泛起的波澜,当那温热的指尖触及到皮肤的刹那,裴行之还是控制不住般身体轻轻地抖了下。
慕汐见状,忙抬眸:“是弄疼你了?”
为避免尴尬,更不愿她为此对他再生疏离,裴行之只好顺着她的话,佯装镇静地点点头。
其实她撕开纱布时,动作已然很轻。
顿了顿,裴行之仍是忍不住低眉瞧她。
因纱布拆开,带走了些金创药,此时的慕汐正认真地给他重新上药。
她的睫毛虽算不得长,却微微卷起,甚是好看。
那鼻尖小巧,肤色白皙,一身鹅黄襦裙虽很是相配,然这样容色的女子,他并不少见。
他十二岁上随父亲上沙场征战,十五岁收复兰西十二州,封侯进爵,从此名扬天下。二十五岁这一年,先皇逝世,他亲自把外甥扶上帝位。
混迹官场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的人心不轨、太多的见利忘义、太多的手足相残、太多的夫妻反目。
他的亲生母亲,逝于后宅斗争中;他的亲姐姐,病于后宫诡计下。
他虽不认为女子是祸水,可她们却能轻易挑起人性的阴暗面,让他们沉沦、疯魔。他不愿,亦再不感兴趣去接近、去了解她们。
然现下,纵然他想接近、想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她待他却疏离有礼。
裴行之忽然明白,慕汐所吸引他的,并非容色,也许是性情。
上好药,慕汐剪下新纱布,正欲给裴行之重新裹上时,他却一把抢了过去,有些嫌弃地道:“你裹得太慢,本王自己来。”
慕汐瞧他面色微红,下意识望向窗户,见纱窗紧闭,便道:“可是太闷了?我去给你开下窗。”
裴行之闻言,看她去开窗的空隙,忙摸了下自己的脸,有些烫。
他竟不知在何时脸红了?
裴行之不由得暗骂了声。
此番情形若被管砚那大嘴巴子瞧了去,还不知要在背后把他说成什么样。
慕汐把窗户开大,一阵凉风霎那间透进来,天色已然暗下。
她回头见裴行之脸上的潮红褪去,便道;“夜凉风大,且开窗通一会,我睡前再过来给你关上。”
裴行之忙道:“不过一腰伤,本王的腿又不是残了,你回房歇着,本王自会关上。”
他既如此说,慕汐当然乐意,因而也不再多说,洗漱了番便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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