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晏琤琤一改近日颓废之态,眼神熠熠,霜竹自是连连应允,将定好的艳色华服拿来伺候穿上。
艳红刺了一眼。
晏琤琤心中陡然苦笑。
因自幼呆在庄子上受尽苦楚,回府后便喜爱华服金饰为自己贴身份。
她晓得“先敬罗衣后敬人”,可大俗之物原本就入不了朝都贵女的眼,更何况她的似妹妹晏玥翎总归爱拉帮结派,府内府外孤立她。
但如今她已不需要了。
“以后艳丽衣衫都收起来罢,多添些淡浅色。我记得母亲曾送过一套鹅黄色襦裙,今日穿那件。”
霜竹讷讷点头,存了讨好的心思:“那头面用太子殿下送的那套鎏金合欢花式样可好?”
“不!”这回她拒绝得利落干脆,似有一股火冒出来,“将李珏送来的东西通通都丢了!”
霜竹与木樨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姐今日是闹的哪一出。
“都丢了吗?”霜竹讷问。
晏琤琤揉了揉眉心,在心中默念劝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冷静道:“全都收入库房吧。饰品衣物都买些新的,不再用旧物了。”
一旁的木樨踌躇上前想问个明白,却正对视上晏琤琤。那潋滟桃花的双眸里莫名流转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势。
吓得她噤声没再问,忙不迭地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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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霞院坐落在府中西边,而祖母居住的聚福院在东边,需得绕过亲亦堂方能到。
方出堂内门,就瞧见庭院中跪了一婢女。
消瘦身躯,在夹着春寒里的风里摇摇欲坠。明是双眼垂泪,可并未啼哭出声。
晏琤琤脚步迟疑,恍惚间似是瞧见了跪在常阳殿前的自己。
她轻声问道:“霜竹,这婢女为何跪着?”
霜竹一脸诧异,似是难言,低声回答:“小姐,是您要罚碧雀的呀。说她前日看了不该看的。”
楞了片刻。
晏琤努力回想起彼时之事。那时她顽劣,常独自偷溜出门流连勾栏赌坊之间。
但前日——
应是哥哥晏泓涵偷带着她去了文人骚客爱聚集的宝蕴楼。
于祖母看来,那处算不上好地方,常勒令小孩们不准去。许是因此,她才责罚那叫碧雀的婢女。
她轻叹口气。
此时的脾气古怪骄纵,对一些小事过为严肃。
“让她起来吧。”她吩咐道,“木樨,你寻好的药膏给她敷上。膝盖金贵,不要留疤的好。”
木樨愣神后忽松了紧张的心思,小姐似格外温柔,立即应了声好。
晏琤琤不再多言,步履匆忙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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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昭昭,鼻息间满是嫩芽香气。
霜竹给她梳好的坠马髻上只简单点缀一支紫粉嵌碧玺梨花步摇簪,相比皇后金冠轻了不少。
令她心情畅快。
脚步轻快宛若在晨曦中如同春日粉蝶翩翩。一身鹅黄色彩绣祥云散花锦齐胸襦裙,衬得一袭柔软腰肢愈发轻盈。
霜竹忽觉小姐分为鲜活,痴笑一声又疾步上前搀扶,劝道:“小姐,您上月坠马受的伤还未好全呢,您慢点走。”
晏琤琤顾不上这些。
额间和腰间伤口虽隐隐作痛,但抵消不了重生给她带来的欢喜。
路过西凝门,晏琤琤脚步忽顿。她记得前世这时,哥哥应会从门口出现,会讨好地叫她的乳名“姮娘”,为了李珏与她谈心。
她苦笑,嘴角抿成直线。
前世彼时,先太子李琰二十三岁生辰前不慎坠马身亡,朝堂立储纷争起又止。
而李珏作为次子,力压李琰胞弟李瑾,成功入入主东宫已两月有余。
但太子妃位一直悬而未落。
晏琤琤知晓高皇后因晏家权势而属意她,但不管是自己不慎踏破林乐晚裙摆而遭到李珏怒斥也好,还是昨日高家马车冲撞也罢。
李珏素来优柔寡断,一言一行莫不都有高皇后在背后指点。
而哥哥担忧自己他日若成太子妃,自己在宫中受了委屈,晏家护不住自己。更遑论朝中立储风波暗中尚未平息,颇有愈演愈烈之兆。
他不愿她蹚浑水,可她却毫不在意。
一语成谶。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晏琤琤鼻尖发酸,双眸红如白兔。
“小姐,怎么了?”霜竹见晏琤琤驻足许久,担心发问,“是不是又头晕了?”
她摆了摆手表示无妨。
却听一清冷如玉嗓音冷不丁传来:“晏二小姐?”
晏琤琤闻声昂首抬眸,忽春风迷眼,她瞪大双眼望去。
只见那人一袭藏蓝金线绣鹤竹纹鳞锦长袍,胸前佩戴一串白玉珠链。窄腰间系挂一块青云白玉。整个人懒散地斜斜倚靠着西凝门栏,环臂而立。
白玉七梁束发冠将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晨曦点缀,光晕之下,肤色白皙如雪原,像极下凡的谪仙。
眉眼生得极好。眼狭长,笑如弯月。鸦羽下,琥珀色眸子闪闪,若星野长河里的那一抹荧光,温润柔和。鼻挺唇薄,清冷凛然。噙着笑,露出了嘴边梨涡。
一时看呆。
待回过神来,红霞飞上她的脸颊。
眼前这清风霁月的少年郎正是五皇子,襄王殿下李执。
也是多年后杀伐果断,站在常阳殿上,一剑刺穿了李珏的人。
记忆涌上心头。
她清楚记得,刺入的一瞬,热血溅百步。可他气定神闲,不曾眨眼,全然不顾一身白玉衣霎时艳如喜袍。
晏琤琤目光下敛,压抑住蓬勃跳动的心,微颤行礼:“襄王殿下安。”
李执眉头轻蹙,紧盯着乖巧行礼的晏琤琤,今日一身淡色,额间一抹红在欺霜赛雪的小脸上煞是显眼,整个人恬静又柔和。
细细打量她绯红的耳垂和脸上所有细微表情,和往日无异。
唯有长睫扑闪,乌黑双眸灵动和微晃的步摇似显示出她的害怕。
她在怕什么?
她为何怕自己?
明明之前与自己这般要好。
他微抿薄唇,压下心中汹涌,手中紧握发簪,笑道:“晏二小姐,无需多礼。”
“请问殿下,可有瞧见我哥哥?”她问。
“云奴有事耽搁,慢来两步。”
晏琤琤愕然抬头。
云奴是哥哥的乳名,往往只有亲密之人才可称呼。
可明明前世——
李执的母妃曾是常阳殿的一名洒扫宫女,母族卑微出不了力,他又醉情山水,不屑朝政,从未纳入夺嫡人选。
因此她与他交际甚少,唯一算得上交好之缘是自己上月坠马是为了救他的侍仆,更遑论哥哥与李执了。
怎今生这般要好?
甚至好到他可喊哥哥乳名,好到他一介外男可行至西凝门这道外院与内院交界之处。
“这枚金丝太平花簪是你兄长特意让我寻来。”李执并未在意她的失神。
张开宽大的手掌,一枚精致得巧夺天工、鎏着金光的发簪呈现在晏琤琤的面前。
她的视线又落在他的手上。
掌纹错综,指节分明,指头圆润,虎口处有几道细长疤痕,在白玉扳指的遮掩下,看不真切。
呆呆地伸手去拿,冰凉指尖无意滑过他温热的手心,像蜻蜓溺温水。
回程时,她感到李执的手指似不自觉上扬,两人指尖须臾勾连又须臾分开。
她本能地对视上李执的眼。
深邃的双眸里透着许多她看不清的情绪,噙着笑的表情似有玩味,又似显炽热。
像一把无形的火焰,从触碰的指尖处,游走手臂,一直烧向心中。
吞噬了害怕的情绪,燃起了害羞的情绪。
他这个人是享誉朝都的温润贵公子却又周身流转一股莫名的威震气势。
让人不敢相看。
她又行了全礼掩盖过这刻的失神。
“晏二小姐今日这礼行了又行,生分得很,莫不是在赌气?”李执柔声揶揄道。
“莫要是恼了前日你哥哥偷带你去宝蕴楼没买那副字画?”
“还是央求本王带你去宝云山观竹雀,我一时没答应?”
他柔柔地笑出声,宛若一根从天上骤落的白羽撩拨着晏琤琤,让她僵住,手上的发簪似在发烫。
都不是。晏琤琤只是太诧异。
但眼下顾不得别的,别露馅才好。她只好生硬地噘着嘴道:“我下定决心要当礼仪人儿,殿下竟取笑我。”
“我不等哥哥了,先去给祖母请安。”扭头落荒而逃,徒留身后宠溺笑声轻响。
李执望着晏琤琤那一抹鹅黄久久未收回视线。直至身后有声响,他回首对上晏泓涵。
“琤琤方才走了,看着心情不错。”他回答晏泓涵还未问出口的问题。
状似无意问道:“泓涵,琤琤刚满十四吧?她依旧一心想嫁我皇兄吗?”
又像是开玩笑道:“你觉我当你妹夫如何?”
晏泓涵挑眉:“你发什么疯?”
“若非你与我同龄,以你弱冠之年都担得起她一句小叔。”
忽又眉头蹙起:“上次遭到李珏斥责说不喜欢他了,后来又为了李珏与我赌气,呵,一天一个样。”
“我迟早是要斩断这孽缘。”他眼神坚毅。
闻言,李执轻笑出声,并未接话。
-
春日气息冉冉,整个护国公府和气一团,最为热闹便是聚福院。
瞧着下人正忙碌,记起今日应是做春饼的日子。
院中廊下,母亲周氏正转头同被张嬷嬷搀扶着的祖母说些什么,惹得笑声响彻。
情绪涌来,晏琤琤的眼泪连绵滴落,又恐被霜竹发觉失态,拿着帕子挡着脸,将嘤咛声咽下。
直至气息平稳,她深呼吸一口,才扯了扯霜竹,道:“霜竹,我们进去吧。”
“二小姐,请留步。”不远处冒出了一声。
晏琤琤循声回看,来者竟是箬睦。霎时,笑容敛了三分。
前世晏家被抄时,这素来柔弱不能自理又胆小的箬睦却自告奋勇说要保全晏家藏起来的财产,最后竟是卷款逃了。
想到此,收拾好的心情再次缠上怒气,语气也颇为冰凉:“何事?”
箬睦眉心一跳,堆砌笑意:“琤琤,昨日同你约好了小聚呀。”
晏琤琤了然。
箬睦似是要卖与她一幅字画。
面前的箬睦保持和煦笑容,对她永远是知心人模样。
她自幼在庄子上吃够了踩高捧低,虚情假意,回府后虽是享尽宠溺,可心里终究缺了一块。
箬睦的真心恰好贴进她心里。
而且母亲出身江宁大儒世家,家庭简单,养得自是性格温良,四方角的腌脏事见得少。家中其他姨娘若要使坏,平时少不了和箬睦商谋。
即便三妹妹晏玥翎总是背后欺负欺负她,但她也不会怪到三妹妹生母箬睦身上。
彼时,她与箬睦的关系融洽,甚可比过她与母亲周氏。
后来入了宫,她也念着旧情,送了不少稀奇的物什回府,从未忘记竹溪院的一份。
呵。谁知柔弱之下竟是蛇蝎心肠。
当真是为庶妹鞠躬尽瘁死,成了一把白脸的刀鞘。
说不定此时的“家宅不宁”也有箬睦的份儿。而祖母病重,线索指向府中,意味着府中任何一人都有嫌疑,自然包括她。
更重要的是交好到厌恶不是一瞬之事,急不得,她不能露了怯。
思及此,晏琤琤露出亲昵笑容:“呀,有劳箬姨娘带路。”
这话听着明是请求可不知为何品出一丝命令意味来,让箬睦噎了一刻。
她这才仔细瞥看晏琤琤。
并未穿平日里喜爱的艳红金钗,脸上也只略施粉黛。
挺直的腰背盈盈一握,髻挽乌云,发钗如繁星闪烁。玉手搭在霜竹高抬的手背上,整个人气质不像大家闺秀,反倒像极了那些宫里的娘娘。
而自己。
她低头看了看。
因是姨娘,服饰饰品自是不如正妻和嫡女的好,但护国公府可是一等一的侯爵,也差不到哪去。
可今日却总觉得自己的打扮十分别扭,如晏琤琤身旁的侍女那样。
心中涌上不满来,箬睦深吸口气,计划着等会儿要好好地宰她一笔得以泄愤。
笑容僵硬:“那请琤琤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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