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乍震,东风解冻。时至惊蛰,草木萌动。俯瞰临阳城,已是桃红柳绿,簇簇丛丛。
顺着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往南,便是簪缨世家云集的光明坊。远远可见朱门巍峨,崇楼琼馆林立。其间谢家府宅如猛虎昂首,蹲踞于坊内,形容不尽的气派威风。描金漆彩的匾额之上,苍劲有力书着“谢园”二字。
谢家本是北方的豪门望族,百年前因战乱南渡避祸。举族迁来临阳后,非但富贵未衰,更因家学渊源,深受天下读书人敬重推崇,反而有蒸蒸日上之势。旁人看其门庭森严,家风整肃,殊不知深宅大院中风月情浓,别有乾坤。
故事就从谢家嫡长女谢春若讲起。
同是世族大家出身的王婉清十七岁上嫁与谢璋,生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谢烨,长女名为谢春若,皆是辉辉兰玉般的龙凤之姿。谢春若随了母亲的容姿,生得面若满月,体态丰腴,仿似一枝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只是她不似牡丹风流妩媚,恰恰与之相反,性情最为端方沉静,颦笑间尽是不可侵犯的庄重大气。
倒是其母王婉清,虽早已嫁作人妇,身为人母,仍不改旧日在闺中时的骄纵任性。一年之前,她推说自己无心俗事,想要专心礼佛,将府宅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女儿谢春若。起先上下都疑心谢春若年齿尚弱,难担重任。谁料谢春若做事雷厉风行,手段胜过懒怠敷衍的王婉清十倍,谢府在她手中井井有序,也就渐渐无甚人再对此有异议。
唯有谢璋心里颇有微词,女儿尚在室未嫁,如此一来免不了整日与管事婆子、甚至内外管家打交道,他担心这些下等人身上的粗鄙沾染给女儿,做出有**份体统的事。但三个儿子都尚未娶妻,府中没有其他合适人选能料理事务,只好暗中安插了人,留心谢春若的举止言行,防患于未然。
此时恰值月末,前院一处明净整洁的书房内,谢春若隔窗与廊下的几个男管家核对账目。因男女大防,有诸多需要避忌之处。房门口守着两个老嬷嬷,怕人误入惊扰了她。廊下亦安排有两个老嬷嬷盯着,规束管家奴仆们的目光言行,不得冒犯亵渎。屋内的四个婢女,即为了在旁添香沏茶,照料侍奉谢春若,也为避免惹人闲话,有辱大小姐清白。
谢春若执管着谢家上上下下,同时也在被上上下下监视管束。
待账目清点完毕,谢春若又命人唤来负责后园的几个管事婆子,核对发放侍婢们的钱粮份例。除去这些府里的惯常事项,近日还有一桩大事需要操心。长兄谢烨与靖远侯府的大小姐萧婷钰婚期将近,需要安排人采买购置,修园整院。开销款项,都要一一批复核准,免得下面人中饱私囊。还有母亲王婉清的生辰在下个月,贺寿辰的一干准备开支也要事先拟定。
“姐姐。”忽然珠帘作响,门口有人唤了一声。
谢春若寻声抬眼望去,见嬷嬷掀着珠帘,自家小妹谢冬莹轻提裙摆跨过门槛,杏色缎面的绣鞋一尘不染。身侧一名婢女搭手扶着,另一名婢女跟在一步之后,提着大漆描金双层食盒。
“前院不比后园清净,小厮男丁们来来往往。姐姐不是同你说过,不许跑来这边。再说你前些日子才病过,怎么不在房中多歇歇?”谢春若嘴上责怪,却也和颜悦色,招呼小妹上前来坐下。
谢冬莹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转。久病之下面白如纸,憔悴孱弱得似瓷娃娃般,身边人都生怕她磕着碰着。
谢冬莹挨着姐姐坐下后,从食盒中取出三样精致的点心糕饼,两碟蜜饯,又捧出一个清透如冰的白玉小碗。因今日是惊蛰,里面盛着川贝百合炖梨汤,递放谢春若面前的案上,说话声有些气力不足:“姐姐,歇一歇罢,吃些东西。”
谢春若一向偏疼这个多病多灾的小妹,不免轻嗔她道:“有桃华她们伺候着,我想要什么,吩咐她们便是,你何苦受累。”
“怕姐姐太忙,没能好好饮食。”与谢春若四目相对,谢冬莹眼底一片潋滟波光。蛰伏在心底的思慕渴求,也似被和煦春风解了冻,一日胜一日蠢蠢欲动。她曾为怀有这样龌龊、不合人伦的情感而备受折磨,可时日一久,执念渐深,如飞蛾扑火,已不吝焚身。
谢春若隐隐感觉到小妹那种奇异的目光,像是涌动的暗流,又像是炽烈的焰火,滔天水火之中,饱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心里有一瞬的疑惑,但也终究没有多想。
谢春若命人端水来净手,食了一块金乳酥,又喝了几口梨汤,催促道:“好了,姐姐吃喝过了,你也该回去午歇,小竹轿在外面候着吗?”她的唇边尚有饮过膏水的点点湿迹,口脂被浸润得光泽莹莹,正用绣帕轻轻拭去。
“姐姐,我在这里午歇可好?”谢冬莹看似随手拿过谢春若饮过剩下的半碗梨汤,实则有意顺着玉匙上已沾了红色口脂的边缘送入檀口。梨汤的清甜,是姐姐此刻唇齿间的滋味。
血缘是禁忌,也是奇妙的纽带,牵连着与生俱来的亲密。
姐妹之间同用一碗,谢春若浑然未觉不妥,只惦记着小妹休息不好。“这里事多人杂,吵闹得很,你如何能午歇得了?”
“我闭目养神便可。”谢冬莹撒娇道,放下玉碗,耍赖倚躺在软榻上,笑得眉眼弯弯。
“你这丫头......”谢春若素来宠溺她,不涉及大是大非的要紧事情上,也就纵容着她了。命凌霜放下卧榻前的轻纱后,就继续专心同管事婆子们说事,说话声却压低了许多。
谢冬莹合上目,不为入睡,凝神细听着长姐的一词一句。分明只是些寻常枯燥的内容,可从长姐口中说出,于她来说便如天籁仙乐。她将眼睛悄悄睁开一个缝隙,透过薄雾般的纱帐,窥看着谢春若的身影轮廓。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可望的,却往往是不可及的。
谢秋芷放下笔,疏朗英气的眉目间几分怅然。望向花木争春的门外,神思飘忽,心里的盎然春情也似要关堵不住。闺中寂寞,唯有**鲜活。
谢家姊妹四人,她虽是庶出,但才情最高,心思细腻。大抵是有才之人皆有些古怪性情,府里婢女嬷嬷都私下议论,说三小姐冷得似一块捂不化的寒冰,难以亲近。
她明知旁人有闲言碎语,也懒得理睬,照旧我行我素。
“三小姐,夫人问您眼下是否得空?若有闲暇,可否去替她画一幅观音像。”门外走进来一个小丫鬟,红袄绿裙,年纪不大,却也礼数得体。
谢秋芷掩饰着心间漾荡起的涟漪,平淡答道:“请夫人稍等,我这就过去。”
谁人也料想不到,素来清高傲岸的三小姐,会与嫡母挨光偷欢,欲罢不能。只是一日不见,便已春心难遣,平添出三秋之思。
谢秋芷对镜理了理发髻,任由心中的小鹿如何乱撞奔腾,面上仍是疏离淡漠,不紧不慢吩咐婢女红枫道:“书案上的那册古本珍贵,装入送来时的锦盒内,先给姐姐送去。就说我已经誊抄完了,过两日装订之后,便将誊抄本也送去给她。”
红枫领了命,目送谢秋芷带了两个婢女出去。她照料三小姐多年,这两年三小姐与夫人那点子猫腻,她可瞧得一清二楚,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夫人为长不尊,狐媚勾引三小姐。眼看着三小姐沉沦下去,她空着急又没法子。事关重大,若告知老爷,免不了损亏三小姐的清誉名节,害了三小姐。她愤恨地收拾着桌上笔墨,将那册古本装入锦盒时,忽然计上心头。不能告诉老爷,但若是悄悄让大小姐知道呢?夫人但凡还懂些廉耻纲常,被亲女儿知晓了丑事,就该有所收敛。
红枫看了看左右,书房中此时恰无旁人,她鬼鬼祟祟从书架上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抽出薄薄一册书,压在锦盒里的古本之下。嫌那书里画的东西腌臜污秽,拿过之后立刻去铜盆里洗了洗手。怕让小丫鬟们去送横生枝节,她自己捧着锦盒,往谢春若住的花坞春晓去了。可到了才知道大小姐今日去了前院。花坞春晓的嬷嬷让她将东西先放下,等大小姐回来代为传话。红枫心里有鬼,怕里面的东西被人瞧见,吵嚷出去后闹大了,只好推说是三小姐嘱咐,必须送到大小姐手里。于是又捧着锦盒,匆匆往前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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